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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kira (动画研修中......), 信区: Music
标  题: Blew Away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Tue May 29 19:07:41 2001), 转信




Blew Away




  又下雨了。

  又抽完一支希尔顿。最后一口吐出来的时候,我开始头晕。窗外是细密的雨幕
,我想了半天,对自己说:那就喝口茶吧。有些时候,酒是越喝越清醒,喝茶却产
生幻觉。

  录音机里正放着Pearl Jam的旧作,毕竟Eddie Veader还是个不错的主唱。他
唱着“Breath”。我不知道歌词,但“呼吸”这个词很招人喜欢,在几首关于失恋
的歌词里,我用到过它。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开始这篇小说,但是最近心情太乱,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
我只有一个大概的念头,就是说,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大学生,摇滚乐爱好者——
有点像我自己——在九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爱上了好朋友的哥哥的女朋友或者老婆
,在套用ABABC曲式来安排的爱情发展之中,暧昧的激情和忧愁的抒情反复出现,
最后因为不可抗拒的命运,后者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国家,比如叙利亚,留下大学
生心如死灰,老气横秋,后半辈子在图书馆阅读叙利亚文学度过。这是我能设想的
最好的结局。

  雨水洗刷着落叶,又让泥浆把它们再次弄脏。大学生骑着没有闸的自行车在街
上飞快前进。他当然和我一样,是个摇滚乐爱好者。秋雨迎面扑来,把人淋湿、弄
冷。而他很应景地哼着“枪花”的《November Rain》——“在十一月的雨中握住
一支蜡烛是多么困难……我们度过漫长的时光,只是为了抑止痛苦……”。五分钟
前,他在一家唱片店听完了一堆打口CD,临出门点着一支烟,请老板留下其中的几
张:“过两天我托一个朋友来买。一个胖子。你可能见过他。”

  25分钟后,雨会下得很大,他会和我一样把拉链拉得严严实实,然后拐进一所
大学。青黑色的柏油路上撒着梧桐落叶,而雨花是白亮的,它们使深黄色的落叶变
得更加班驳。还没来得及伸出脚减速,大学生就迎面遇上另一位朋友,这是一个带
着醉意的瘦子。

   一个月以前邴吉来过一次,听我念完这个开头后说:“你怎么做成这么家的
了?太酸了,太浪漫了,你又不是文学青年,怎么这么多愁善感?”

  邴吉是个警察,以前写诗未遂,做了酒鬼。现在除了阅读汉唐文学和各种野营
手册,最大的梦想便是徒步穿越任何一个大沙漠。他是我们中惟一的已婚人士,永
远抽外烟,永远讲兰州话,永远劝我不要结婚。“想干些事,就千万不能让婆娘们
掺和!”那天,他带来一大盒“四海”空白磁带,找我录点东西。经过挑选,十盘
四海空带将被Grateful Dead、Radiohead、Misfits和几个鬼才听说过的噪音乐队
灌满。他心满意足地弹了弹烟灰,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

  “就是一个杨楠嘛,怎么把你做成这个样子了?胡子都不刮,啊?做下的文章
也那么庸俗——呔,娃,我看你要想清楚些呢。”

  “我怎么没有想清楚,该下的我都下了,该背的我都背了,日你妈我连道德都
没有了,哪里还有不清楚的呢?”

  “我说你脑子潮着呢嘛。我说的是你把小说想清楚,跟杨楠有洒关系?一个女
人嘛,你千万不要使得太猛,不是把你娃伤下就麻达了。我给你说,这个女人纯粹
是叶公好龙,她根本不可能跟你认真。那是个刀枪不入的人嘛,你洒时候见过她动
真感情了?”

  “唉。”

   我一时无话可说,回头看了一眼镜子。果然,那些稀稀拉拉、歪歪扭扭的胡
子把我的娃娃脸都衬得脏了。好多年前,初恋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顾影自怜地看
自己:look,他多忧伤啊……可现在不一样了,青春是浪漫的本钱,要是我还那么
挥霍,免不了活受罪。

  我本来想给邴吉看看最近写的歌词,可是差不多都和杨楠有关,邴吉会怎么想
呢?大概是叹息我的愚蠢吧。出于私心,他还会叹息朋友圈里少了一个没心没肺的
战士,当然了,作为朋友,想必也不愿眼看着我飞蛾扑火——我在歌词里这样写:


  “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人家

  人家的烛火是为什么

  你醒醒吧

  你醒醒吧

  你每一次报废是为什么

  ——哎呀

  飞蛾的心烧焦了

  你的飞蛾死掉了 ……”

  虽然很酸,但是敝帚自珍。我不想让人拍着肩膀说:“唉,你还是年轻”,于
是我们抽完了邴吉最后两支万宝路,下楼各自上班。

   虽然在写歌和小说,但我从来没打算做个小说家,或者歌手什么的。那太可
笑,好端端的人不做,于嘛要把爱好变成职业呢。我写得算是不少了,但那些专业
的嘴脸实在让人恐惧,什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什么藏著名山,什么有追求
。所以在我的生活和小说中,“朋友”两个字的分量必须远远超过“理想”、“事
业”,还有“上进心”。比如说,我打算创造的这个大学生,他就应该有很多朋友


  朋友救过他的命,也伤过他的心;他们会在三更半夜被叫醒,从装有尖刺的大
门上翻出去,吵醒小卖部的老板娘买酒喝,要么就钻进独居的朋友家打一整夜麻将
;他们都差不多穷,身份可疑,有学生,也有开录象馆的,但至少都诚实、爱酒、
会打架;作为小说的路标和陷阱,他们会把命运带给我的主人公。

  这里就有一个。他是去年毕业留校的老师,来自本省某县某村。我的大学生和
他同在一个系,而且曾经在同一支足球队里奔跑,在校际联赛中,他们是著名的犯
规搭档。大学生和他的自行车进入校门的时候,青年教师正要去邮局打长途电话。
于是在叙事性的雨中,他们做出了新的决定,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下两个人交谈、
转向,去另一个朋友家蹭电话了。

  躲雨的人们在商店里看见了这两只落汤鸡。一个抬头挺胸骑着车,一个大踏步
、甩着手,他们看起来兴高采烈。但实际情况是,在偏晕的酒意中,青年教师想起
了远方农村的家人——“唉,弟弟又该写信来借钱了吧。”而大学生则借着秋雨,
想起了一年前不明不白分手的女友——“操,真是好心没好报。”大学建在郊区。
郊区惟一的主干道两旁是一成不变的槐树,再两旁是匆匆装修好的小吃店和电子游
戏厅,再两旁,是单位和单位的家属区,再两旁就是大片的菜地了。两位主人公,
尤其是大学生身上散发出的感伤气氛就来自那里,主要是泥土和水分的气味,其次
是泥土承受雨水的漫无边际的声音,最后,还有因为我虚构能力太差所造成的,模
糊得无边无际的背景。除了车辆驶过公路,没有什么打扰这苦闷的寂静。两颗活蹦
乱跳而且美好的心在雨里泡着,尽管不会有人注视,但他们多少还是有点陶醉,一
言不发,雨水从发梢上滑下来,流过了眼眶,就好像香港歌星们唱过的那样,让人
误以为是泪水。

  邴吉是这样的一个人,看起来现实,其实肚子里却藏着浪漫幻想。只不过这些
幻想不够强大,才让他至今还能做一个良民,一个经常出现在书店的警察。我相信
我写过的许多东西,比如说只有两个和弦的风花雪月,八六拍的校园民谣,成长的
烦恼什么的,几年前他也一定狂热地爱过。当然了,那时候,全中国至少有几十万
年轻人在写类似的东西。如果不是不够狂热,或者不够有才华,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邴吉今天就不是一个按时上下班,傍晚陪老婆买菜的瘦男人。照他的想法,总有
一天要抛开一切,背上德国产的登山包去浪迹江湖的。

  我认识他是在去年2月。那时候刚过完年,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年再过上半
个月,兰州市要死一大批人呢。”这意思是兰州人太能喝酒了,再不结束假期,肯
定会醉死一大批市民。正说着,吴铁和残响乐队的杨杨、老咪进来了,显然三个人
昨晚都喝了不少。吴铁脸色像手纸,头发像抹布,看见一屋子高朋满座、烟雾缭绕
,嘿嘿笑了:

  “我还谋着我们家着火了,原来是你们。这些狗男女!”

  “我们从这等了一夜。酒都喝完了,你再不来我们真的就要烧房子了。”

  “嘿嘿,那好嘛,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 你烧也烧不下个
洒——哎,邴吉也来了吗?你不是从来不在外前过夜吗?”

  “我刚来,才跟颜峻喧着呢。”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脸面干净的家伙叫邴吉。他留寸头,穿一件手织毛衣,藏
蓝色的裤子,脚上是毫无特色的警察皮鞋。大家聊了半天音乐,像一屋子麻雀在开
会,而他总是哼哼哼地笑,不笑的时候就拿眼睛观察你,不像别人总有一副笑傲江
湖、随时要让自己快乐死或者醉死的样子。在这间庙会一样的屋子里,邴吉有种淡
泊的感觉,连喝酒都像喝茶。

   于是吴铁说起昨晚的故事,说老咪喝醉以后看见鬼了,对着镜子骂了半天。
那边正笑着,这边邴吉问起杨杨:

  “我的书来?《二十二条军规》?”

  杨杨正拿一把菜刀一样的梳子梳他的波浪长发,一翻眼球:

  “书吗?杨楠屋里撂着呢,我忘到拿了。”

  “洒一个?这个杨楠到底是洒人物?吴铁把我的磁带给她借掉,周琴把我的望
远镜给她借掉,你又把书给她借掉,这姑娘叶子潮呀!”

  “他们借下的关我洒事?下一回让你兄弟取回去就成了嘛。”杨杨一脸坏笑,
爱理不理,梳完头又开始修理皮夹克上的拉链。

  那时侯,我口袋里始终揣着一张“外国现代派文学书目”,发誓要搜遍天下怪
书,把它们通读一遍。这可是个好消息!我一边找烟一边插话:

  “《二十二条军规》吗?洒时候我看一下吧?”

  邴吉也在找烟,捏扁了茶几上的五、六个空烟盒后,接过了老咪扔过来的半包
“海洋”:

   “行呢嘛,过两天要着回来后你就看去。这个书我还是年轻的时候买下的,
现在都是孤本了。我刚认识残响他们的时候就借给了。这都半年了还没还。”一转
头,又冲杨杨笑道:“单是丢掉沙,我把你娃彻底搞冰呢,把你娃做成尸体呢!”


  “你有本事把杨楠做成尸体沙,你把她搞大都行呢。”

  忽然间两、三个人同时讲完了笑话,一屋子人都笑了。 我的主人公也喜欢这
样的场面,所以一看见客厅里花花绿绿的雨伞,听到里屋哄笑的声音,就不由得心
花怒放,脚还在门垫上蹭着,嘴巴已经开始打起招呼来了。这朋友是教师子弟,体
育系标枪专业的卡拉OK冠军,这两天家里没人,就弄了一帮同学住着,每天做饭、
玩牌、打电子游戏。据大学生分析,他晚上还可以留宿女朋友。

   果然,另一间房里,女朋友正和一个陌生女孩一起整理床铺。大学生干完一
杯啤酒,就带着故做矜持的青年教师过来打电话了。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总像是两
个阴谋家,她们立刻结束了谈话。进门之前,大学生只听到陌生女孩的半句话:


  “不行,那样我就更睡不着了……” 她穿着蓝色牛仔布的裙子,深灰色的低
领毛衣,在那个年代的校园里,是比较时髦,又不惹眼的装束;头发披下来,细而
硬而亮,带着细微的波浪,让大学生觉得是不是火烧油煎过。只有背影,看不到脸
。大学生想,是什么吸引了我呢,有点,什么呢?性感?于是,她回头来淡淡一笑


  之后的四个小时里,青年教师因为不习惯体育系粗俗的热闹,匆匆走了;教师
子弟代表大家去找老师请假,一去不返;在雨声和电子游戏音乐的陪伴下,大学生
喝掉三到四瓶啤酒,然后幸福地睡了——在他的口号中有这么一句:“哪里有朋友
,哪里就是家。”

   睡着之前,他又一次隐约听到了陌生女孩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鼻音,每
句话的结尾处都轻轻一拖,软而清晰地飘来飘去,吹打着他的耳垂。等到他一心一
意去寻找,那声音却又变成了女朋友漫长的倾诉。枕芯里大概填着鸭或鹅的绒,被
子是老式棉被,又软又厚,还套着畅销的桃红色被套,而床垫,至少有学生宿舍的
五倍那么厚。多幸福呀,大学生半梦半醒,简直不能习惯这久违了的舒适,他也舍
不得放过那些没有明显意义的话音。

  那是纯正的普通话,带着南方的娇气和韧性,仿佛来自另一个半梦半醒的世界
,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有那么两次,他眼前甚至出现了那个套着毛衣的背影,甚
至感觉到了那毛衣的弹性和温暖。晚上七点,雨悄悄停了,天悄悄暗了,聚会也悄
无声息地散了,大学生悄悄搂着那个朦胧的背影,睡着了。

   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但和大学生相比,我向来清醒得太快,逃跑得太早。
这两年,我像宾馆里的电子防火器一样,敏感地监视着自己身上的变化:注意!他
开始兴奋了!注意!他开始装蒜了! 那天,幸福的幻觉只持续了三分钟就遭到电
子防火器的干涉:注意!你开始喜欢她了!你正在开始幻想!她只是一个假像!一
个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打了我两耳光并把我拽回到邴吉家的沙发上,给我看对面墙
上的巨幅草书——“飞了”。

  而杨楠蜷着双腿,在地毯上坐了很久,正在跟吴铁讨论Enigma的第二张专辑。
她若有所思,面不改色,像困极了的小学生念作文。根据我的回忆,致幻的根源,
是她随手握着一支牧羊鞭(邴吉的各式收藏品之一),轻轻地晃来晃去,不时碰到
我可怜的脚尖而自巳却浑然不知。我半躺在地毯对面,沙发的一角,研究着邴吉新
买的二手音响,但眼角还捕捉着她的眼神。请原谅,杨楠,我认为你有一双狐狸的
眼睛,它们太容易让人当场迷幻,当它们深不见底,却睁得大大的,在对视中多停
留那么危险的一两秒…… 就是这个手拿着皮鞭,又像羊儿又像牧羊姑娘的杨楠,
和大家都预言并且见到的那样,终于成了我痛苦的源泉。

  这一个月以来,就已经有好几个朋友谈起这事。吴铁谴责我为心魔所迷,“一
念愚即般若绝”。金延,一个广告业务员,认为我不讲策略;周琴,一个穿风衣的
女秘书,没头没脑地说:

  “人啊,就是这样。”王凡,退伍军人,摇滚歌手,鼓励我穷追不舍。邴吉呢
,初见杨楠是在他家客厅,告别杨楠是在他家厨房,这个该死的场地提供者,像导
演一样告诉我:

  “你这一下就叫多年修行毁于一旦。”

  我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刚从城关分局出来,骑着车,在武都路的水洼
和砖碴之前穿行着,朝西部农民报社——给我发工资的地狱前进。听到这句话,我
又一次无话可说,长叹一声,从一个烟摊前拐了过去,撞翻了香烟包装盒做成的牌
子。

  出于自私和想象力的有限,我决定让大学生也喜欢摇滚乐。但糟糕的是,他偏
偏喜欢那些垃圾乐队,比如Bon Jovi、Scorpions、Great White、Prince,或者“
枪花”的情歌。他喜欢旋律化的、假装偏激但实际上煽动人感伤的东西。他也听“
皇后”,但仅限于《Some Body To Love》。你瞧瞧!

  歌中这样唱:

   “They say I'm going crazy, I got a lot of water in my brain…”

  连续一周,大学生的状态就是这句歌词——脑子里进水了,或者用兰州话说,
脑子潮了。

  为了那些拖欠的作业,为了用冷门学问吓唬老师,他床上铺满了书和纸片。在
每一次勉强的睡眠后,他都要高喊:“来吧!来啊!不就是文艺现象学吗?不就是
比较诗学吗?我操!还有语言哲学,保证你没听说过!”因为要借用别人的笔记,
他晨昏颠倒,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受尽煎熬,腰弯成了腌黄瓜,板凳碍得屁股疼,
起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效果。为了让后现代主义拯救鲁迅,他丢了自行车钥匙;为
了用新批评方法解剖《牡丹亭》,他滑倒在肮脏的宿舍楼梯上;为了把训诂学和海
德格尔扯到一起,他彻夜未眠,第二天扣错钮扣周游了校园;最后,他把拿来蒙人
的引言和注释当做废纸扔到了窗外。

   梅花香自苦寒来,当大脑的潮湿终于变成淹没,安慰也就晕晕乎乎地来了。
补交完最后一篇论文后,大学生从黑暗曲折、散发着油烟味的单身教工楼出来,行
尸走肉、面无人色,根本没有看见一个挎着草编书包的女孩迎面而来。但是神经,
大脑中春潮滋润着的神经被黑色羊毛衫及其起伏所干扰。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麻
木的鼻子似乎还闻到了什么,脑下垂体对大学生说:那是你喜欢的香气!他身不由
己,停下脚步:

  “嗨,你好!” 话一出口他就慌了。热血冲上脸来,他不知所措。心跳声彻
底惊醒了那个被文字摧残的大脑。他可没这么干过!这是多么难堪!在漂亮女孩面
前,这是加倍的难堪!你不认识她,可是你发现自己被她吸引着,然后你张口结舌
,暴露了底细。这样唐突的遭遇,可以让任何只会吹牛的泡妞高手难受三十分钟,
甚至整个下午。大学生决定逃跑,但是——

  “啊,是你呀。”

  她侧着头,然后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然后抬起手整了整头发,然后伸出手
来。大学生的脑袋里波涛汹涌。难道我认识她?她是谁?谁的老乡或者女朋友?简
直是做梦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手,然后哼哼唧唧,渐渐放松,顺口接受
了“去宿舍坐坐”的邀请。他一边躲着杂乱的纸箱、液化气罐和自行车,一边拼命
翻腾一切线索,妈的,朋友太多;他在品味刚刚发生的一切:混乱的思维、黑暗、
气息、发烧的脸,还有一年来第一只实实在在的温热的女孩子的手。这时候,女孩
打开门,把不真实的感觉又向前推了一步:宿舍里堆满了成捆成捆的教材,在教材
和几箱粉笔之间,又摞着好几辆破烂不堪的自行车。如果不看窗口的床和桌子,这
宿舍简直就是间仓库——窗口,干净的书桌上码着一摞英语小说,最上面是一个贴
了胶布的随身听,耳机线蜿蜒而下,搭在几盒盗版格莱霉歌曲磁带上,旁边是几封
信;床单是学生宿舍统一发放的,有着淡绿的底色和简单的横竖直线,像蒙德里安
的画;床头扔着一副墨镜、两盒药、几袋零食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空纸袋。置身于仓
库之中,几步之外是整洁的、女性的味道,与垃圾场一样脏乱、单调、粗暴的男生
宿舍相比,显然,这儿离大学生无比遥远,有如春梦。这个女孩是谁呢?我没有来
过吧?他继续疑惑着,长期疲惫的心儿渐渐离开地面,飞掉了。 女孩弯下腰去收
拾东西,接下来又是回头淡淡地一笑。这时候他想起来了——一星期前在教师子弟
家……是,女孩证实了这一点,并且自我介绍说,她是教师子弟的嫂子。

  情节的设计可以很戏剧化,也可以不动声色,但不管怎么说,风格取决于才能
。我呢,所能捏造的就这么简单,对小说来说,它既平淡,又毫无新意,几乎打消
了我继续写下去的信心。

  以上的提纲我随手记在一张烟盒背面(像贾岛那样),还没揣进口袋,就被杨
楠要了过去:

  “这是什么?采访提纲吗?”

  她的评价是,似曾相识。读者看看开头就知道了结尾,“肯定是爱情小说吧?
”她点了一下头,好象并不打算因此嘲笑我。拜托啊,眼睛又是水汪汪的!我认为
,在别人和她的内心之间,这是一道多功能的屏障,以不变应万变,以攻为守,拿
温柔的凝视来遮掩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当然笑而不答。陈学武伸过手来:

  “来来来我看一下,这是个洒东西。”

  “噢——哟,你是江湖上最后一个浪漫诗人嘛,这个情节直接就把人魇住了。
后头肯定是个好美丽好感人的悲剧吧? “因为一个上天安排的机会,小伙子担了
个不应该担的草,最后把双方都倒潮,那个女的干脆赞掉,这个男的就终生孤独。
对着呢沙?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里会写小说,我连看都没有看过。”最后他
抽出两支烟点着,递过来其中的一支。

  我无动于衷,接过烟来,继续研究我眼高手低的写作。其实,小说应该是反对
浪漫主义的,反对爱情的,主人公应该终于陷入繁琐的现实,或者被种种荒诞破坏
了情调。实在不行,就让他们结婚。我将嘲讽他,捉弄他。妈的。那些日子,我满
心都是焚琴煮鹤的念头,爱情太俗气了,咱丢不起那人。我陷入沉思,他们二人相
视一笑,陈学武抬起双手,拢了拢长发,抱着后脑勺看我:

  “哎,兄弟,想洒着呢?以后比汪国真都出名了,不要忘到我给你教过吉他噢
。”

  我讨厌诗人。更不能容忍和汪国真这种傻逼有什么联系,哪怕是一个善意的玩
笑。我坏笑起来: “我准备设下一条毒计,把你打死埋到,然后写一本书,叫《
回忆亚洲鼓王学武·陈》”。

  其实大家都是挺敏感的人,这个玩笑开得也有点过头。陈学武打了七、八年鼓
,几乎每年都在组建新的乐队,玩他想象中最牛逼的音乐,可他的乐队每年都在解
散,他的音乐永远都只在想象中牛逼着。别看他成天满不在乎,但只要说到音乐,
马上就会不高兴。

  别人斗嘴时杨楠从不插话,只是在一边笑着看。大家唱歌、喝酒、说笑,她也
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是那种只会跟人单独聊天的动物。在我眼里,这就像牧羊姑
娘看着羊群吃草,心满意足,当然有时候我也觉得她像小羊一样温柔。总之,她在
想什么,没人知道。

  当时我并不知道要对付一个庞大的情敌阵营,更不知道陈学武也是其中之一。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们讨论了春天风沙对心情的影响、梦魔和鬼魂的关系、杨楠
同事的饭量以及窗外那个污染严重的人工湖。陈学武从不和我谈音乐,他只和少数
几个人谈。最后,他又一次认真地提出——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望着那苍白的脸
、大鼻子和狡黠的目光,我说:

  “那好啊。不过我从来不相信30岁以上的人。”

  鉴于大学生多愁善感的性格,我决定让他感情再丰富一点,这样就可以迅速进
入爱情奇遇之中,并且更加迅速地陷入矛盾,让情节早日得以展开。像这种不食人
间烟火的年轻人,长期禁欲,并接受流行小说和港台电视剧的影响,在适当的气氛
中堕入爱河,一分钟就够了。他当然开始喜欢陌生女孩,就在听到“嫂子”的那一
瞬间。因为他体会到了打击,这打击反过来煽动了欲望,把好感加工成了爱慕。他
回味着陌生女孩的容貌,她瘦削的脸庞、她湿润的嘴唇、她小巧的肩头、她安静的
胸部、她不紧不慢的声音和动作、她的一丝倦意、她完美的淡淡一笑…… 在回去
的路上,大学越来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挑战。

  不过,越是挑战,不也越是鼓舞吗? 已经到了下课时间,更多的、多得不可
思议的年轻人从不同方向的教学楼涌出来。他们抱着习惯性的自负离开课堂,举着
本能的兴奋挤出8人一间的宿舍,然后端着饭盆挤进油腻、喧闹、白菜飘香的食堂
。这么多的人都有明确的目标,可是大学生呢?他只有假装无所事事,一个字一个
字看完所有的海报,白纸黑字,黄纸红字,红纸黑字,书法提高班招生,经济学讲
座,转让二手自行车……在端着饭盆踱步的人群中,他的兴奋渐渐平息。扪心自问
,我认为是一种惹是生非的习惯鼓舞了他。他知道麻烦大了,在浏览完最后一张寻
物启事之后,他开始期待遇到一个朋友,随便哪一个。 没有更多的选择,我一共
不过安排了4个人物。于是角色出现了,但不是太理想——青年教师目不斜视,大
步踏过水坑,向食堂走去,一看就知道他又喝多了。

  “操!还指望你呢。” 大学生自语道,叹着气,带着无人理睬的愁容回宿舍
去了。 狭小的男生宿舍里,塞着四组上下铺的铁架床和两张长桌、八只板凳,门
对面是窗,窗下是暖气,暖气边是数十个空啤酒瓶。长桌和门是深黄色的,窗框和
铁架床是绿色的,床单是一样的,被套是一样的,蚊帐是一样的,饭盆是一样的,
简易书架和大部分书是一样的,连抽的烟也都是一样的——大学生好像第一次注意
到学校的不人道。舍友们匆忙地吃饭,间或闲聊几句,然后用空白试卷代替抹布洗
饭盆,在午睡之前,还会有人敲开门兜售袜子和运动衣。铁丝上晾着两件衬衣,冰
凉的水滴打在大学生头上,他突然感到愤怒。

  是啊,愤怒。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孩身上有种特别的气息,她的脸上带着不明出
处的光芒,它们一向若有若无,但在肮脏拥挤的宿舍里,却顿时显得强大起来,好
像平庸现实中的一道火焰,烧疼了小伙子爱好真善美的心灵。这书呆子,冒充混子
的既得利益者,生活在天真的校园,他当然要疼,而且疼得毫无价值。

  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对人家的一见钟情如此冷漠,甚至冷嘲热讽?我
也不知道。就算是心理不平衡吧。在最初的日子里,杨楠让我陶醉,又无法接近,
我的烦恼不言而喻。我要上班,还要听父母唠叨,我的钱花得太快,和杨楠见面太
少,我不由自主,陷入漫无头绪的现实。对于纯情派的神话,我很乐意无情地解构


  真的,如果仅仅因为杨楠不爱我,那倒也罢了。可杨楠是这样说的: “去年
秋天,你们是不是集体感冒了?我记得——好像先是吴铁,连续好几天不上班也不
回家,说那是‘无端愤怒,莫名空虚’?然后好像是你吧?一天比一天瘦,还跟人
打架,奖金也扣掉了;还有老咪他们,成天看佛教的书,排练都不参加。你们简直
是互相传染……我记得学武刚和佳佳分手,王凡就喝药了。

  “那时候你们谁都顾不上我。其实我也是那个样子。那时候咱们也很少碰见,
也没打过电话是吧?其实,我也感冒了。不过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感冒了就一起喝
酒,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每天,下了班就呆在家里听歌。有时候听听乡村,还有“
迷”,或者英格威的吉他曲,那首《Crying》。可是有时候又特别想找人说话,想
来想去,就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合适,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也都不在。其实不能老
憋在心里,我要是能跟人好好聊聊就没事了。真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
界,我特别想离开这儿,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幽灵。白天忙忙碌碌的那个我,好像是
另外一个人,到了晚上我才感觉到自己,可是感觉得越清楚,就越觉得这不是我想
呆的地方。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无牵无挂地,踏踏实实地生
活。我换了两个单位了,可还是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好,看书也没用,越看越觉得好
东西怎么离我们那么远…… “给我一支烟。

  “你给我打电话那天,11月16号,正好是我生日。本来想叫你过来的,后来又
没说。我特别怕别人向我祝贺,特别害怕别人关心我。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和他
们,和生日没有什么关系。那天我在街上转了好长时间 ,觉得自己快要找到自己
了,但是又特别特别累,一回到家,想明白的道理又变成了幻觉。那天我发现,其
实我就想要一个真正的宁静。”

  我看着她手里的烟,不依不饶地向上飘着,扭曲,翻腾,变化着。 锅贴店的
老板过来送了两次啤酒,也擦了两次他的石头。他去河边捡鹅卵石回来,拼粘,然
后涂上颜色,刷一层清漆,摆在饭馆的架子上。这是我们经常光顾的主要原因。杨
楠瞅着她一直想偷走的那块,又开始了沉默。她沉默的时候,是独立着的,坐在对
面的我像个看门人,替她把世界挡在门外,却不能一起进入她自己的世界。

  老板大概有60岁了吧,想必见过不少面对面坐着发呆的年轻人。他打开瓶盖,
建议我们也学学粘石头,然后笑呵呵地走了。 杨楠说的“那天”,我给她打电话
,正是在金瓶梅家里。我说我在西固区,她说噢,那么远。 金瓶梅是学武介绍给
我的“女朋友”。

  说心里话,记忆的片段既让我难过,又让我迷惑。我不知道是什么左右了生活
,难道就是些偶然吗?但事情的本质,人的本质难道也能被偶然改变?我真羡慕小
说里的主人公,他有纯粹的痛苦和明白的矛盾。见鬼去吧,这正是生活中没有的。
假的!

  还有主人公的朋友,青年教师,当他喝得半醉,站在午餐的人群中,向楼上高
喊大学生名字的时候,当他神情狂放,又唱又吼地穿过学生海洋的时候,他有没有
想过,在现实生活中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北岛在被赶出《当代文学史》以后,这样写过:

  “我们

  失魂落魄

  提着灯笼追赶春天”

  我的主人公于是失魂落魄地冲下楼去了。当他从窗口看到朋友豪情万丈的神情
时,受到了无名的激励。他要冲下去,和另一个性情中人,另一个热情的灵魂拥抱
在一起!他恨不得拉开窗跳下去!有什么能阻挡两个敢爱敢恨的人拥抱呢?

   但他终于还是从楼梯上下去了。 青年教师捏着拳头告诉大学生:

  “我的论文在《文艺理论学刊》上发表了!”

  “什么?” “我在《文艺理论学刊》上发表了论文!”

  他在教学楼、宿舍区和学生食堂出出进进、东张西望,就是为了告诉别人这个
消息。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除了踢足球和喝啤酒,生活中没有什么奔放的时刻,
可是今天,他是怎么了?笑得像电影里的游侠!当然,在《文艺理论学刊》上发表
论文,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刚留校的教师都能做到的,就连教授、副教授,一年也不
过上一、两次国家级刊物——找到大学生之前,他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中学年代,以
及远方破破烂烂的家乡,他甚至听到悲壮的背景音乐在耳边,不,在黄土高原上空
渐渐响起。这论文的题目是《本世纪文学批评发展对〈哈姆雷特〉研究的影响》,
尽管没什么价值,但的确来之不易,对一个刚评上初级职称的小角色来说,简直不
亚于写出一部《哈姆雷特》。他的眼眶都湿了。

  我刚开始学吉他,是因为受了朋友的影响,但是冒着遭人耻笑的危险开始写歌
,却是因为有话要说。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唱歌,在教室、操场、车站、厕
所,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反对——不过,他们最多也就是把我看作表现欲过强的歌
迷。我唱过齐秦、罗大佑、崔健、赵传和李亚明的歌,他们是我人生的榜样,那种
影响,一旦时过境迁,反而深不可测。例如刚听到Radiohead的时候,我脑子里马
上出现了李亚明的《酷》:

  “曾经拥有过的一种自由就像海岸线,可以曲折、改变; 曾经爱过的一个人
就像燃烧最亮也最快的火焰。 今天晚上,你还用那只酒瓶来支撑自己吗? ……”
 我把这首歌唱给杨楠。告诉她如果没有这些人,如果我不能通过他们的歌来表达
点什么,我一定会憋死,或者爆炸身亡。

  “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不过自己唱着玩,总算比唱别人的歌要好吧。我这个人
就是经常变得很酸,没办法,上中学我就这样,现在改也改不了了。不过,就算是
制造垃圾吧,这个过程还是挺快乐的,时间长了,容易上瘾,也会进步,也许10年
以后我就不酸了呢。”

  “原来你是有历史的啊。我还以为是学武或者老咪影响你的。”

   “哈哈,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才华,不过还算是老资格吧。你说呢?你说唱歌
是为了什么?反正我觉得是寻找自我,或者别的……我说不好,反正不是为了变成
老咪和陈学武的同行。”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喜欢加上个“为什么
”,说得最多的,应该是杨楠,一和她在一起,我也说得多起来了。

  “我从来不唱歌……”又是只说半句话。那么,她到底想说什么?

  “要烟吗?”我递给她一支烟。这种事,只能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发生,出了门
她是一口烟不碰的。

  “我们这些人,活得太像小孩了。”她的思路像打品的吉他,随时会发出意想
不到的声音。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我们不就是想像小孩那样活着吗?”

    “咱们玩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孩玩的东西,唱歌、做白日梦什么的……
不过……可是成熟一点也不好。做个大人实在太没劲了。你看看你们同事——”


  “小颜!电话!女的!” 我们一起说出后半句,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在环
绕着旧花园废墟的的散步中,大学生忍不住开始倾诉:

   “上礼拜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嗯,实际上,是今天才认识的……你说我他妈
的该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

  “我有点喜欢她。我差不多一年没跟女生说过话了,可是一见到她,就好象早
就认识了一样。”

   路上的学生渐渐少了,偶尔有三五个穿运动衣的向球场走去。秋天的校园才
是真正的校园:破败、冷清、感伤,树叶落着,吉他声从阴暗的宿舍传出,几块招
聘家庭教师和化学系艺术节的广告板已经剥落,恰如大学生心中正在瓦解的道德。


   “可是她已经结婚了。你说我怎么办呢?她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这他
妈就像小说里的事情。你说话啊?”

  “什么?!你小子倒是很牛逼啊!”青年教师停了下来,一只脚踩在油漆斑驳
的花形围栏上。

  “那你可麻烦了。我要是你,就绝对不和她来往。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好结果
,一不小心你就毁了,不是被人砍死,就是被那女的一脚踹开。听我的,赶紧撤吧
。“

  “你不懂,我倒不怕谁来砍我,她也不可能踹我。最主要的问题是她已经结婚
了,我现在是第三者,你明白吗?”

  “那你就错了,主要的问题是她不爱你,更不可能离了婚跟你这个小孩玩,你
陷得越深受伤就越重,你怎么能玩得过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呢!婚外恋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最好过几年再玩,你还嫩着哪!” 这正是大学生所需要的鼓舞。嗨,想爱
就不要怕嘛,哪怕粉身碎骨,我也算是爱过了一场。这就像浮士德想犯错误,于是
找梅菲斯特来说服他——这是大学生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比喻。他的脚步渐渐坚定了
,战靴踏着树下的浮土,发出类似心跳的声音。

  金瓶梅是靳晓梅的外号,在朋友圈子里,大家都这样叫她。能够接受这样的外
号,可见她是个大方的朋友。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两个月以前。那是一个星期一,
我们相互躲避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上午九点多,我从九路车上下来,急急忙忙往
单位跑,路过亚欧商厦的时候,习惯性地扭头向入口处看了几眼——这里经常搞些
莫名其妙的促销活动,不是泳装展示,就是月饼抽奖——就这样我急匆匆的脚步猛
然间被那个熟悉的眼神拽住了。

  一个穿着方格棉布衬衣和破牛仔裤的女孩站在那里,看着我。她的头发剪短了
些,刚好披到肩上,耳边垂下来几条古怪的小辫子。她是我们中惟一涂口红的女孩
子,但这一天我看见了她贫血一般的嘴唇;她没有瘦,还是小蛮腰,还是塌鼻子,
还是额角一个小小的伤痕。还是那个眼神。

  我停下来,走过去。

  “你上班又迟到!”金瓶梅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呢?你干脆没上班!”我也笑着,却不知该往哪看。

  “我们经理贪污,给抓起来了,还上什么班啊?”

  “我操,什么时候把我们总编也判了才好呢。”

  我们这样闲聊起来,像两个熟人,热情而且矜持。我明白那段短暂的交往对她
和我都是要命的,可我们胆小,只有躲下去。该怪陈学武吗?该怪阴差阳错的偶然
吗?该怪我贪心吗?我一直不敢去想。

   金瓶梅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快活地笑着,有点害羞,有点紧张。可是眼
睛却一直盯着我。她突然问了一句:

  “杨楠好吗?你们怎么样了?”好象若无其事。

  “好着哪。我是说,啊,她挺好的。”

  她仰头看着我,两眼泪水晃着,晃着,终于夺眶而出,沿着两腮一滑而落。

   “颜峻!”

   我把她搂到怀里,茫然地摸她的头发。

  我听到了抽啜声。

  “颜峻。再亲我一下好吗?”她又抬起脸,眼圈已经通红,泪水沾湿了睫毛和
嘴唇。

   受不了了。我闭着双眼,咬住嘴唇,抱紧了她。我听到一个哭着的声音:

  “颜峻,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去死吧!颜峻!”

  是,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在大街上和女孩子拥抱。

  大学生倒是很愿意这样,最好是被无聊的记者拍下来,发表在晚报社会新闻版
上。可他从没有过这种机会,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一个员。

  但是这一段日子,大学生的心时常怦怦跳动起来,兴奋、甜密和慌张的程度都
远远超过了在商场门前接吻。谈论完所有共同认识的人,借、还两本书和一次预谋
中的意外相遇之后,大学生黔驴技穷了。

  我真的爱她吗?我真的不是一时冲动吗?我简直是疯了!大学生一次次问自己
,却只得到更多的惊慌。陌生女孩已经不再陌生了,每一次,她都热情地把他让进
房门,赞许地看着他吹牛,平静地与他分享回忆。她甚至点上一支烟,说起分别多
年的父母——他们在南方某地,早已离婚,各自独居。

  据《完全泡妞手册》介绍,一个女孩在你面前吸烟,就意味着取消了对你的防
范;而谈及童年和家事,则说明她已对你有所接纳。在这样的接纳中,陌生女孩的
鼻音、缓慢而且安静度过的时间、不同于香水的淡淡体香都已经铺陈得太多。大学
生想不通,为什么好东西总是被人抢先一步呢。

  如果是我,肯定不顾一切先躲开一段时间,静观其变。 刚认识金瓶梅的时候
,我发现我们在朋友聚会中见过面。陈学武忍着笑吓唬我:

  “呔,看着了没有?她对你挺有意思的。你单是对她不好,我可要跟你做事呢
。”

  我随便地握住那只有劲的手。不好意思地对她一笑。

  “做个朋友就行了,对吧?”她说。

  于是我放心了。

  我继续找杨楠看电影,约一帮人爬山、游泳、去野外烧烤。直到陈学武把我灌
醉后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你知不知道为洒给你介绍金瓶梅?”

  “为洒?”

  他们全笑了。学武瞪大了眼睛:

  “给你说吧,杨楠是我的!你再不许跟她来往!我把金瓶梅许配给你,就是一
条毒计!”

   大家狂笑起来。我楞住了。

  邴吉闻声从厨房跑过来:

  “做洒了?做洒了?又有谁中了学武的奸计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醋意大发。难道我真的动心了?我问邴吉:

  “你看杨楠这姑娘怎么样?” “你管她怎么样呢?你能把自己顾住就成了!
你看你昨晚上做下的好事,吐成洒了,哪有你那么家喝酒的呢?”

  在邴吉的沙发上瘫了一整天以后,我决定了,要离杨楠远点。我必须想清楚再
说。

  还有金瓶梅。后来,我发现了她一点也不象假装的那样无所谓,她的认真突然
间让我清醒了。我闪了,像驼鸟。

  可是讲这些道理,大学生是没法明白的,他会认为我把爱情当做礼物让给了朋
友,他还太嫩,太馋,也学不到我的坚决和冷静。

  果然,大学生开始不上课了,彻底不上了。像这样的影子学生,每个班都有几
个,反正大学就是这样,哪堂课没有人缺席,老师们会感到奇怪的。

  大学生还开始写诗。三天就写了大约20首,还是十四行。 他徘徊在单身教工
楼前,不知该不该上去。楼下有两块黑板,他已经能背下来了:

   “一个爱吃雪糕的女孩捡到了一串钥匙”

  “周未影讯:铁狱飞龙、红粉大享”

  “您想在学习、工作之余轻松一下吗?……”

  “下周赛事预告……”

  身后一辆自行车哗哗啦啦地冲了过来,大学生闻声跳开,发现是教师子弟。


  “看什么呢?最近是不是戒酒了?老四说每次喝酒你都没来。”

  “补作业呢。哪像你们体育系,跑两圈就有成绩了,我们要写论文啊。”

  他们一起上楼去找陌生女孩,教师子弟的嫂子。

   不在。

  大学生去对面一楼的管理室买了包烟,然后坐在楼梯口陪朋友等着:

  “闲着也是闲着嘛。”他引用了王朔的名言。

  教师子弟要给女朋友过生日,请朋友聚会。他是来找嫂子借钱的。

  “怎么不找你哥要?”

  “哎?我哥出国了你不知道吗?过几年刷够了盘子,就是花旗国的公民了。我
爸还说呢,能跑一个是一个。”

  “是吗?哎哟,我他妈不知道。你哥这厮也是,临走也不大摆宴席,安慰一下
祖国的亲人。”

  “操,就是请客也轮不到你呀。都走了一个多月了。房子也交公了,要不我嫂
子会住在这?──过两天她去北京办签证,也该走了。”

  “好哇,临走前还要任你宰割。借钱给你,岂不是肉包子打狗。”大学生嘻皮
笑脸,心里却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他知道暴雨将至,却不知那是什么样的雨。一
个嫩嫩的小脑袋就要被淋湿了,而它却不知所措,眨着眼,望着乌云动弹不得了。


  想到这我有点兴灾乐祸。年轻人嘛,吃点亏是好事。在与世隔绝的大学生活里
,要是不受点折磨,又怎么能长大呢?Jimi Hendrix这样唱:

  “你有经验吗?” 经验就意味着亲自头破血流,亲自跳进陷阱再爬出来。我
一次次从生活的陷阱里爬出来,学到的是刀枪不入,无牵无挂。这一次不幸又掉了
进去,就像吴铁讲的禅宗公案,一头牛过河,全身都过去了,却还剩一根尾巴。但
是Timothy Leary又这样鼓励我们:

  “你可以做任何事,你可以成为任何人。”

  是Jimi Hendrix给他弹贝司。

  抽完半包烟后,大学生终于开口了:

   “我正在和一个有夫之妇谈恋爱,你信不信?”

  “你他妈是情种嘛,我哪敢不信?你爱上麦当娜我都信。”

  “呵呵,麦姐姐有爱滋病,我们俩刚分手了。我昨天才上医院做过检查呢,阳
性!”

   “那你就给有夫之妇传播啊?”

  “去你妈的,我这是精神恋爱,《天若有情》那种!真的。真的,你信不信?
哥们这两天正烦着呢。我跟她老公还见过面,以前就认识。唉。操!”

  “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你也是中文系一
条汉子,考虑那么多干嘛?”教师子弟根本没打算相信这些话,也不可能意识到这
会和自己有关系。他伸出手搂着同伴的肩膀,代表着正义向邪恶力量打开了绿灯,
“要从情种晋升到情圣,首先不能骗别人,其次还不能骗自己——千万别后退,我
一定帮你将他们无情地拆散。”

  大学生叼着烟,保持着笑容,向远方望去。远方是工业污染造成的朦胧气象,
云朵隐约地延伸着,天空模糊地扩展着,烟尘在落日的照射下折射着它的余晖,金
黄色若有若无地溶解在天空和山的交界处。再近一些,则是一幢幢发灰的楼房,它
们相互遮挡,鬼鬼祟祟地排列在落寞的黄昏。把视线收回来,还可以看到校园内最
长最直的一条路自西向东奔驰而来,这条路连接了宿舍区和教学区,也是学生每天
早晨点名跑操的路线。不多的学生走着,与其说他们在晚自习和无所事事中做出了
选择,不如说他们都在习惯性地变老,顺便装饰了大学生眼中的风景。在他们中间
,有一位长发带有细微波浪的成熟女孩埋头走着,她弯腰系了一下鞋带,就像顾城
——另一位被当代文学老师删除的诗人——写过的那样,有一道美丽的弧线稍纵即
逝。

  在她走近之前,大学生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来临。那感觉就像一声足球赛的开场
哨、中学的上课铃、大学的清晨广播和军营里的紧急集合号。

  他低下头用手指理了理头发。

  从300里外的太白山回来,正好是残响乐队成立两周年的“茶水party”。那天
晚上,我们摸索着拐下几道楼梯,在黑暗中找到下沟小区零号楼的104号地下室。
点着打火机,才看见门口贴着对联:“四条汉子鸣翠柳,一声残响上青天”。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脸怎么红了。”

   “说假话羞的。”

  “怎么又黄了?”

  “要爱我中华。”

  “怎么又红了?”

  “酒精中毒啊!”

  “哈!哈!哈!原来是许旅长的人啊!”进进拉开门,放我和杨楠、金延、周
琴等人进去。里面烟雾腾腾,仿佛我们在太白山上见到的云海。人堆中杨杨喊道:


  “哎,颜峻,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知道这个典故的人都哄笑起来。 我恼羞成怒,立刻扑了过去:

  “我说过一定要把你娃做死。小伙子你不想活了!”

   如果是小说的主人公或者那个教师子弟开这种玩笑,我一定会真的动手。我
对这句话过敏。

  我曾经拥有过美好的东西,比如惊天动地的爱情,比如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
如今它们已经消失了,我没法不在乎。

  “曾经拥有”已经太多了,年轻时代的游戏,我已经玩不动了。17岁的时候,
我以为世界上只有恋爱和失恋;19岁的时候,我想知道人为什么活着;22岁的时候
我有了现在的工作,发誓要做一个不拿红包的记者;今年我24岁,已经谈过了5次
恋爱,4次因为醉酒而吐血。我想要的,是离开所有的彻夜长谈,离开这些热爱竹
林七贤的朋友们,戒了酒,再也不跟妈妈吵架,找一个会化妆的女孩子定期约会,
看所有热门的电视连续剧。人生不过如此,大学生迟早是会明白的。

   在那次短途旅游的第一个晚上,月光覆盖着渭源县委招待所。我一个人无所
事事,在顶楼露台的石凳和柱子间绕来绕去。半瓶酒很快就下去了,打牌的同伴们
似乎也都睡了。杨楠啊,杨楠啊,女人为什么总是自作聪明?我强装了一整天的快
乐,突然间感到巨大的疲惫,牧羊姑娘呀,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只要她能在我
身边。

  杨楠悄悄地来了,拿走了我的酒瓶。

  “反正是空的,”我说,“是金延让你来的吧?”

  她似乎有话要说,望着我,好象在笑:

  “别喝了。”

  我知道爱情故事中的重要段落即将出现。月亮那么圆,空气那么干净,这个夜
晚的确不同寻常。由于酒精和夜露的作用,我只觉得额头渐渐发凉,呼吸也开始紧
张。我喜欢文学,但却担心自己不能胜任爱情的主角。我向平台边的阁楼走去,或
者说逃去。

   那天晚上的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就在残响的地下室,我扑到杨杨身上的
时候,他突然揪住我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

  “颜峻,你把这些都放下好不好?” 漫长的“茶水party”上,我不断溜出去
,坐在墙头上,回想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兰州南北的山都可以隐约看到,但夜空
渐渐阴云密布,水份在那里聚集着。看不到星光了,但我知道它们依旧在燃烧和熄
灭,坍塌和旋转,丝毫不理会我们烦恼的青春。

   一小时后,我的大学生顾不上吃饭和找班长请假,侦察了学校附近所有电影
院、录相厅的海报。所有的同学都被强迫去听系主任的讲座了,只有他,换上西装
,打好领带,带着两张电影票(雅座)和一颗心(轰轰作响的)踏上了浪漫主义的
不归征途。

  又一次穿过阴暗杂乱的走廊,又一次站在贴着旧挂历的门前,他突然犹豫起来
。如果被拒绝了呢?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天哪,穿得随便些是不是更好?房间
里传来拐了调的歌声: “Every breath you take Every move you make Every
step you take……”

  这么说,陌生女孩正无事可做,大学生想,如果不是心情愉快,她不会唱出声
来的。

  “I lone to see……”

   哦,心情愉快的空当,一个美妙的可乘之机。大学生抬了半天的手终于敲在
门上。门开了。

   “啊,是你啊。你不是说要去听讲座吗?”

  “是啊,是啊。我……这样,一会儿再告诉你吧。”

  陌生女孩依然微笑着,大学生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热情,我则看到了宽容。她收
拾着桌上的瓜子壳,谈起自己在南方上中学时的情形。

  “……从来没有听说过学生打架,在我们那儿,吵架就是大事了。如果打架,
老师会吓得要死。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是到兰州以后了,那天我来学校找……”
她只是一偏头,一抬手,摸了摸窗帘就回避了一个不便说出的名字,“那个人。一
进大门就看到地上有血,我走了好远,才看到两个男的用砖头砸另一个人,他爬起
来,又摔倒,流了好多血。好多的血!我真的是吓坏了!”

  “那个人”!这样的细节怎能逃过大学生的眼睛。在他看来,这当然是回避,
为什么不想提起她老公呢?因为她知道我喜欢她!大学生脸上焕发出光彩,“那个
人”的存在就像洒进火炉的半杯水一样,反而助长了越来越热越来越旺的激情。尽
管我相信,这只是陌生女孩的妇人之仁,但大学生还是满怀着勇气,向眼前这位至
少大他5岁的少妇发出了邀请:

  “今天请你看电影。好吗?”

   这个勇敢的家伙,他到底是傻逼还是天使?我听到了陌生女孩一阵紧张的呼
吸。20秒以后,她把手中的洋娃娃压到鼻子上,从容地睁大眼睛:

  “几点的?” 我相信大学生正在玩火,他迟早会引火烧身的,甚至会连无辜
的陌生女孩也玩进来,被烧掉。但那是美的。在外国文学课上分析过的小说中,充
满了类似的悲剧,完美而且经典,感动着一代又一代保守、空想和性压抑的中文系
学生。如果是以前,我可以让他们继续浪漫下去——两个不用上班、不受任何约束
、人际关系简单的有文化的青年、一个秋天、一座校园、一间临时的单人宿舍……
如果没有能力像巴尔扎克那样研究社会,至少可以学习歌德,让年轻人哭哭啼啼,
要死要活。但是不,我没法相信这些。在遇到马尔克斯以前,我喜欢《少年维特的
烦恼》,但那是虚幻的、偏执的、暂时消遣用的、俗气的。

   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现实吧。在我这样一个精力充沛、热爱自由、天马行空
的人身上发生的现实是,我认真地,极其认真地向杨楠正式表白之后,金瓶梅不顾
家人反对,去深圳做了化妆品推销员。我梦到过她泪流满面,咬着嘴唇的样子,还
有仇恨的双眼。在杨楠温柔但坚决地拒绝之后,我又被金瓶梅的父亲堵到办公室,
当着主任、同事和一位散文作者的面痛骂一顿,他说:

  “是怎么教育你的?教你玩弄感情吗?什么新闻工作者,我看都是流氓!”
他还说: “你们这一代人,已经烂掉了!” 他最后说:

  “你给我记住,梅梅要是出一点事,我就要你的命!臭流氓!”

  围观的人已经多到了十几个,包括跟着我实习的学生和照排车间全体女工。如
果不是心力交瘁,我真该从七楼跳下去。我靠在桌边,面无表情,脑海里闪过杨楠
的眼睛和背影、金瓶梅赤裸的小腹、陈学武的大鼻子、总编愤怒的秃顶和自己的尴
尬模样,甚至在麻木中不无悠闲地安排着小说的结构。

  因此我必须指出浪漫爱情中那些滑稽的细节。比如,临出门,陌生女孩递给大
学生一个桔子。在灯下它泛着光,就像永恒的金苹果一样神圣,大学生犹豫了一下
,接过来装进了口袋。他犹豫,不,考虑的是,在电影看到40分钟左右的时候,可
以慢慢剥来两个人吃,乘机,还能接触到那只温软细腻的手,如果顺利,可以在吃
到第四瓣的时候轻轻喂到她的嘴里。

  于是大学生穿着口袋位置鼓鼓囊囊的西装,与陌生女孩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慢
悠悠地向雅座前进。一路上他不停捏着变形的领结,小心翼翼地警惕着熟人的目光
。 在广电部的农民全都退休之前,让知识产权作废吧。在学校周围,大学生和他
的校友们经常看得到盗版和家庭专用的电影,从《蜜桃成熟时》到《基督最后的诱
惑》,只花五块钱。如果再加两块,就可以像他们现在这样,靠在皮制的双人沙发
上进行一些电影之外的活动了。电影是朱利叶特·比诺什和杰罗米·艾仑斯主演的
《毁灭》,一位正要进入内阁的议员爱上了未来的儿媳,这位曾经导致亲哥哥自杀
的美女苦心维护着平衡……部长和儿媳热烈地做爱时,大学生感到浑身发热,他想
起了桔子。

  “嗯,给你。”他剥下两瓣来。

  “我这还有一个。”陌生女孩打开包,拿出另一个桔子剥开了皮。 大学生简
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像受了嘲笑一样把桔子送到嘴边
,气急败坏地咬下去,并且捏扁了手中的另一半。但是,瞧,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桔汁飞溅,陌生女孩感到腮上一凉,“哎哟”了一声。电光石火之间,我们家骑
士扔下桔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 那是多么突然、多么幸运的一刻。大学生激
动得手都抖了起来,她的弹性、迅速上升的体温,还有将躲未躲时皮肤的颤抖,全
都像牛奶一样灌进了小伙子的心田。

   屏幕上,部长的儿子撞见私情,坠楼身亡,一丝不挂的部长用慢动作奔下旋
转楼梯。他遭到了人生最恶劣的打击。这部探讨人性和命运的电影并没有为两位观
众带来道德教育,反而带他们进入了更大的混乱,血液像灌进了不断加速的列车,
大学生完完全全地晕了。而陌生女孩,那个度过了20多年平静生活的有夫之妇则挣
扎着,想要弄清自己在想什么。冲动和理智、怜爱和惧怕在魔术烧瓶中混合起来,
五光十色,并且冒着泡、喷着汽,乒乒乓乓地跳动起来。

  烧瓶已经端到了嘴边,这魔药是喝还是不喝呢?陌生女孩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
阴谋家。他真年轻、真执着,除了傻气,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秘力量在召唤着她


  为什么要写到《毁灭》呢?我对这电影有太深刻的印象。 春节前,人来人往
的黄河剧院门前,一群性感和冒充性感的小姑娘高傲地站着聊天,她们身边的小伙
子则意气风发、大声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天寒地冻,我在等周琴和吴铁,这帮小
东西跑来跳去,吵得我心头火起:再不来,我就自己去看,谁知道这两位醉死在哪
儿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我眼前走过。两个女的,边说边笑。我张望着,多么希
望她们就是乔装改扮的周琴和吴铁。这时候一本书掉到了地上,那长发的女孩回过
身来弯腰捡起它。这正是杨楠。 对生活中的偶然,人们无法解释,它们改变过特
洛伊战争和十月革命,也改变着我的隐私。由此我相信生活并不是刘震云、池莉之
流迷恋的那么无聊。偶然意味着可能性,上天安排了突发事件,是为了让你明白人
是活的,只有螺丝钉才会按计划生活。偶然将我摆布得目瞪口呆,反过来又让我充
满了希望。

  “哎,颜峻!你怎么在这?刚才还说起来你呢,真是太巧了。”

  “兰州的风真邪,说谁就碰到谁。这就是颜峻。”她对身边留着短发、戴眼镜
的女孩说,接着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姐,于枫。我刚给她讲了去沙漠的事。”


  “嗨!你好啊。我在等人看电影。结果没等到。”我礼貌地点头,准备没话也
找点话出来。看样子于枫是个职业女性,和杨楠毫无共同之处。我没问她们怎么会
不同姓。杨楠也没问我这两个月在干什么。 在镭射厅里,我注意到一个被大学生
和陌生女孩忽略掉的细节(当然,他们忙着心猿意马呢),那就是事情过去之后,
隐姓埋名的部长有一个平静的面部特写。真的很平静,我想,他曾经不敢正视的东
西已经不存在了。被毁了的一定不是他,而是女主人公。一定。那女人远走高飞,
嫁给了一个笨蛋。我们都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挣脱了,她打算掩埋、遗忘、逃避,
她从此装做不认识自己……我不禁汗水涔涔。我悄悄望了一眼左边的于枫和于枫左
边的杨楠,她们的表情是一样的,也就是没什么表情。但在我眼中,杨楠像是被困
扰着,微微皱着眉,出了神。 我回过头来,分辨着她们的呼吸。我突然从一声微
弱的咳嗽中听到了杨楠的,什么呢?我想,是灵魂出窍的声音。

  就是那一天,我如梦初醒,原来是这样:我早就爱上了杨楠,我必须和她在一
起。同时我也认为,她实际上也需要我……啊,不对,这个感觉还不是很清晰。在
黑暗中我低下头来。身后的人把胳膊搭上了我的椅背,不远处有人扔了一个空易拉
罐,“咣当,咣,咣咣咣咣咣。”我仔细地捕捉着杨楠清淡的笑容、遥远的眼神和
显而易见的的迷茫——通常被称做“一脸苦相”。

  我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我爱上她了。

   写小说的想法由来已久。我不是职业歌手,我写的歌根本没法听,其实,我
喜欢在滔滔不绝的谈话中整理思路,所谓创作,对我来说,无非是发现自己的意识
和潜意识。大学生曾经了解过一种“自动写作法”,来自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外
国文学史,但不属于考试内容——他和我一样,就是喜欢考试内容之外的东西。我
认为自动写作和我现在干的一样,就是对自我的调查。杨楠让我怀疑自己,也怀疑
生活的真实性,让我觉得20多年来的经验一无所用。所以必须写点什么来浪费掉业
余时间,还可以试试安排别人的生活,这有助于身心健康。比如现在,我看着大学
生和陌生女孩的漫步,放下笔,点着烟,全神贯注,心平气和,既不受外界干扰,
又没有工夫胡思乱想。

  他们俩并肩走在洒满树影的路上。路灯损坏严重,光线总是很短暂地在两张脸
上洒一洒,就让位给甜蜜的黑暗了。两个人都像有话要说,但话题总是在彼此的过
去上绕来绕去。陌生女孩曾经被一个书商抛弃,大学生则被员挑三拣四;陌生女孩
的婚姻遭到过对方父母的强烈反对,大学生则暗恋过中学同学,差点被老师赶出校
门。脚步渐渐一致了,欲言又止的冲动消失了,谈话中混杂着落叶的气味和远处宿
舍区的嘈杂声,大学生发现了陌生女孩的脆弱,她拖长的鼻音再次激起了他的疼爱
;陌生女孩则喜欢着久违了的血气方刚,她也同样欢迎着对方的关心。沿路的店铺
都已打烊,铝合金卷闸门反射着银光,落叶到处都是。现在,这段不长的路上,只
差一支木吉他伴奏的曲子来引他们沉入夜色了——我认为用Smashing Pumpkins的
《Blew Away》比较好,他们的主唱,27岁的Billy Corgan这样唱:

  “Don't to be confused with blue. And If you love her…… Done
during the Siemese Dream sessions late at night and full of teenage
pain……”

  我认为这样好,把青春期的痛苦、把忧郁和混乱都溶解在音乐中就够了,不要
去破坏它。不要去破坏它,“如果你爱她”…… 是啊,至少大学生还是真诚的。
当晚他回到宿舍,为曾有过的不纯洁的念头而感到惭愧。盯着上铺的床板,他难以
入睡。舍友已经发出了鼾声,走廊里有人倒洗脚水,隔壁宿舍有人在划拳。啊,睡
不着。 他想起了青年教师,那似乎是一个从来不会为情所困的人。如果能像他那
样,无忧无虑,本本份份地过日子多好啊,大学生羡慕地想。可是他不知道,世界
上并不是只有爱情才让人烦恼,青年教师这阵子也在坐卧不安呢——父亲刚刚来过
信,说兄长们正在闹着分家。房子要分,猪圈和骡子要分,留着打家具的木头也要
分。父亲没有讲自己生活怎么安排,只是抱歉地告诉儿子,“给你娶亲预备下的木
头已经被老大老二卖掉了。”青年教师决定回一趟家。可是就要期中考试了,系主
任又是一个刁蛮的人。怎么办呢?他起身拉开门,走进了水房。照我看,青春是美
好的,但它太单薄,太没经验。青年教师没法像对付哈姆雷特那样对付自己的哥哥
,他太烦燥,一筹莫展,根本没有能力处理实际问题。我向往的境界,可以在朱利
叶特·比诺什主演的另一部电影中看到,我说的是《布拉格之恋》,也就是《生命
中不能承受之轻》。特丽莎对托马斯说:

  “我可没法像你那样,冷漠而又坚强。”

  然后她哭了。托马斯不动声色,冷漠而又坚强。用邴吉的话说,就是刀枪不入


   这是至高境界,我做不到。

  在那个混乱的九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邴吉欢天喜地地把大伙约到家里
喝啤酒。据说是老婆出差了,没有人给他过生日。我到的时候,邴吉小孩一样地红
着脸,幸福地靠在沙发上。他弟弟,那个刚开始留长发的摇滚青年正在指挥《黄河
大合唱》:

  “第一声部,弹琴的:老咪、进进、杨杨、老拓,加上金瓶梅和我哥,第二声
部,打鼓的:学武、王勇、还有你,吴铁、赵兵、周琴和……和吴钢!”

  “不对不对,你这个娃怎么胡做开了,周琴怎么能跟赵兵在一块?”

  “就是,我最讨厌摇滚乐了,我只听爵士乐!”

  “呔!我和老拓是联手,凭洒把我们拆开?是不是拿了你一套琴弦就怀恨在心
了?”

  金瓶梅看见我进来,忙跳了起来:

  “不唱了不唱了,来迟的人罚酒!”

  杨楠不在场,我感到轻松。那时候我刚刚下定决心逃跑,管她是小羊儿还是牧
羊姑娘或者鞭子,都不能毁了正常的生活。我很为这种明智得意。那天晚上我们唱
了《那一年我十七岁》、《西格纳什卡》、《达坂城的姑娘》、《月梦》,还有《
迟到》和囚歌,喝掉了差不多五捆啤酒,金梅始终坐在对面, 一会儿用酒瓶盖扔
我,一会儿又耍着赖逼杨杨喝酒。在大家开始昏睡之前,她唱了《Yesterday》,
跟邴吉学会的。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 seem so faraway …… Oh, I biliver in
yesterday……”

  她不大会唱,但嗓子很好。我注意到她闭着眼睛,仰着脸,这样子不像她自己
,像谁呢?反正不是Janis Joplin。反正是另一个声音在换气、吐字、使用真声和
假声,原来的金瓶梅被Yesterday带得不知去向。

  喝醉的和瞌睡的都倒下了,剩下几个人翻看着邴吉的影集,从戴军帽穿军裤的
小混混,到穿着警服耀武扬威的刑警,他就这么长大了。我翻到了残响演出时的相
片,最后一张,是杨楠两手插在口袋里,像个旁观者那样站在台边的音箱上,并没
有被狂热的气氛感染──我记得,当时王凡已经被抬了起来,而进进跪在地上扫弦
,打鼓的斌斌眼睛都瞪红了。是啊,她的确与众不同。为什么她总是在出神呢。我
不由自主抽出了这张照片。金瓶梅凑过来问:

  “偷了张什么?”

  “我的梦中情人,嘿嘿。”

  我们已经很熟了。陈学武的介绍给了我们一个共同的小秘密,像是一种默契…
… 那天晚上,大学生几乎整夜没睡。最后,他终于在天亮之前跳下床来,从舍友
的枕头下翻出半截蜡和半包烟,开始写起诗来。这是件好事,写诗总比打麻将好吧
,何况,那些酸诗落到我手里,还可以废物利用,就算是我梦中偶得好了——在改
写后的成品中有这样一首歌:

   “天亮的时候你会走,但要在我睡着以后。 请你关好门,还要挥一挥手。
我们也会变老,可我的热血已经消失了。 没有什么可以回忆,天亮的时候, 我什
么都不要,什么都没有。”

  改得不是太好,旋律基本上是抄罗大佑的。我没能表达出大学生想要的抒情、
青春期晚期的怀疑精神,以及对未来的悲观态度。事实上,我已经烦透了这些陈辞
滥调。后来,金瓶梅听到这首歌还问过我:

  “真难听,怎么有点像张广天?对啦,你可别写那天的事儿,咱们别让人猜出
来了!”

  “咱们?什么事?”我当然只好装傻。

  那天就是指邴吉生日的聚会。那天我喝得太多。半夜,杨杨、吴铁在厨房做饭
,是一种临时发明的“苹果椒盐稀饭”,等一帮人大呼小叫地抢完吃完以后,我已
经睡熟了。当然了,我没忘记把照片塞进衬衣口袋。 一张双人床挤五个人,显然
不行,一片哼哼之后我被弄醒了,我听到一个声音: “哎,周琴,咱们把那个醉
鬼弄到沙发上去吧?”是金瓶梅。

  “好啊!哈哈!这个主意太棒了!吴铁快来帮忙!” 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
无力反抗,被他们七手八脚扔到了沙发上,临了,吴铁还给我盖上一件衣服:

  “记住噢,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变成鬼了先找他们几个。 那段混乱的记忆里
,我们有过多少这样的夜晚。酒、烟头、业余的哲学辩论、黄色笑话、吉他、古诗
词背诵比赛……夜晚会越来越冷,越来越黑,我们会越来越疲惫,越来越安静,歌
声会停下来,有人会争吵,有人会哭,房间会在黑暗中变空,大家和衣而眠,地上
扔着鞋子和打口磁带,月光会悄悄照进来,照着这些累了的人。第二天,我们会感
到加倍的孤独。

  第二天,邴吉去参加公审大会;吴铁、周琴和杨杨痴心不改,说要登山望远,
看黄河是不是变细了;只有金瓶梅拒绝醒来。临走前他们又把我抬回床上。酒劲过
了,睡意又浓起来,我闭着眼叫道: “不要谋着我不知道是谁,你们几个坏松,
早晚让我收拾!”

  一帮人哄笑着跑了。 昨晚的欢歌笑语只剩下狼藉一片。屋里静极了,睡了一
夜沙发,有张床是多么舒服。我伸展四肢,睁开眼,看见金瓶梅已经先起来了,她
穿了件Megadeth乐队的T恤,正在一本正经地刷眉毛。她肯定是全世界穿
Megadeth T恤的人中间惟一化妆的。窗外有卖醪糟的吆喝声。窗帘半拉着,这个女
孩乱蓬蓬的头发被阳光照着。

  “嗨,先别涂口红行不行?”我嘟囔着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转过来,

  “为什么?”

  “你过来。”

  她过来了。

  “来呀,小妞,让大爷抱抱!”然后我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继续在软乎乎的
被窝里睡着。

  我听到了沉默。然后是呼吸的声音,一缕头发擦过我的前额,心猛然间跳了起
来。我感到了她的体温,不对!席梦思被她的手压得陷了一下。我顺势伸出双臂,
就在抱到她的那一瞬间,吮到一个柔软的舌头。我一咬牙,把理智狠狠抛开,她咬
疼了我的脖子,我掀起了她的衣服。嗨,失控了,失控了,经过短暂的拒绝,金瓶
梅自己脱掉衣服,我们做了起来。

  邴吉的被子被甩到了地上。床在摇晃。我不知道她的皮肤是黑是白,她的乳房
是高是低,她的腰肢是粗是细,我只知道她是热的、光滑的、软的,而我没睡够,
是眼花缭乱的。

  唉。少儿不宜。

  但我并不是说小孩就很纯洁。色情文化可以减少性犯罪,初中生都在看毛片,
有什么新鲜的。在小说中,戒备森严的大学里,教师子弟不是也在同居吗?大家都
不是第一次了……当然了,在年轻人那里,肉体的满足往往和爱情分不清楚,于是
,麻烦就来了。

  女朋友相信自己是爱他的。

  不是吗?我把什么都给他了。可是他呢?从那以后,女朋友觉得教师子弟越来
越不温柔,越来越粗心。他对絮絮叨叨的情话已经心不在焉了,尤其是没人的时候
。他已经习惯了行动。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好像没有神秘感了。我说话他也不听,答应好的
事情全都记不住,你说这是不是心里没我?”她忧心忡忡地说,

  “嫂子,他会不会觉得腻了呢?”

  这不是什么难题吧——丈夫得到了来自花旗国的奖学金,作为陪读,陌生女孩
这就要告别过去了,同事、校园、印满汉字的报纸,都开始变得陌生。在这短暂的
空白,她遇上了多情的小男孩,只要他不乱来,那么一切都是完美的。她心情好极
了——眼前这个小妹妹,长得多像个小鹌鹑啊。

  “不会的,可别胡思乱想。你可以对他挑剔一点嘛,找个碴子冷落一下,然后
打一巴掌揉三下。你呀,还是太小——他也真是,被父母、被他哥哥、被你宠着,
除了训练和谈恋爱,什么都不用考虑。你呀,你们现在真是无忧无虑……”她想起
了大学生,不知道有没有人像小鹌鹑那样宠着他,为他叹息,为他撒娇?

  “好啦好啦,好像你有多老。我是说真的,以前他对我那么好,替我抄笔记,
送玫瑰花,现在他连我爱吃什么都忘掉了。你看,我过生日,他居然要叫一大帮人
去唱卡拉OK。一点也不懂我的心思。”

   我知道,她愿意在特殊的日子和特殊的人单独相处,依偎在他身边,听他为
自己一个人献歌,额头变热,眼光变散,哼哼唧唧,还要点着带香味的蜡烛。但是
我也知道,那一天,教师子弟请来的客人中会有过去的情敌,他一定要当着情敌的
面卿卿我我,还要和朋友们,比如大学生,一起用酒灌翻他,以报一箭之仇。这个
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这该有多爽!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她吗?

  “这家伙越来越没有礼貌,今天我们去看电影,看着看着,他就……”女朋友
终于还是没有说“动手动脚”——“他就抽起烟来。以前他哪敢在我面前抽烟呢!
真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是什么。”她本来想说:

  “我真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那个,还是我。”

  陌生女孩吃了一惊,怎么,他们也去看电影了?看到我没有?无论如何,不要
有人发现他们俩的交往。她愿意把这段小插曲保留在现实之外,它不要去破坏现实
的秩序,现实也不要来干扰梦的平静。她送走一脸愁容的小妹妹,心想,明天这又
是一对腻腻歪歪的小鹌鹑。然后她照照镜子,看见自己也开始一脸愁容了。

  截止目前,我还没有领教过那样的空白地带。和每一个忙忙碌碌的平民一样,
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没有理想,也不会离婚,我没什么家教,也不盼望出国,只要
能经常去农村采访就不错了。

  我的生活中,有梦想,也有现实,它们加到一起,只会带来尴尬——人们一思
考,上帝就发笑;人们要是不思考,上帝就捉弄他,然后发笑。 去年夏天,很热
。我一杯接一杯喝茶,试图浇灭心头的恼火——副刊部集体上度假村,把我从新闻
部借过去编稿子。读了十几篇文盲和半文盲写的散文,查了十几次《辞海》,抽了
十几支海洋烟,快下班了。在拿起一篇叫做《红崖山烩面》的玩意时,电话响了。


   “小颜!一个女的。”

  是杨楠。当时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掌管打字、复印、传真、长途电话什么
的。揩公家油水成了大家和她频繁来往的主要原因。她说,帮我复印的Led
Zepplin吉他谱和《音像世界》歌迷会通讯已经完工,“自己来取。”

   路上,远远地就看见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它们扑打纠缠着肩头和脖颈,又
扬起来遮住她沉默的下巴,那张脸没有表情,就是说,习惯性地心不在焉。我的感
觉是,她根本就不在她所在的地方。接着我注意到她两只手拎着的一个大塑料袋,
好啊,真的印好了! 然后我就被一个中年妇女拦住了。

  “噢,阿姨,您好。”是周琴老妈。我知道惨了。这老女人矜持的笑容下面怒
火中烧,我看出来了。

  “你下班了?”

  “是是。”

  “挺忙的吧?”

   “还行吧,阿姨。”

  杨楠拎着袋子走过来了。

  “噢,一个朋友。”我抬手一指,想逃。

  “颜峻呀,你等等。正好碰见你,别忙着走。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一谈——你最
近是不是经常见到周琴?”她长得慈眉善目,但其实藏着杀气,我看出来了。

  “我有一个忠告。你很年轻,人也很聪明。现在呢,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报社
这个工作也算不错,你说是吧?我们家周琴现在还小,工作不稳定,啊,还在上夜
大,所以我希望你、你们,以后不要再和她来往了。你说呢?这个孩子太任性,教
育起来本来就不容易,我不希望她和你们来往得太密切,你是个男孩子,她和你们
不一样,你说呢?”她说得很慢,很清楚。”

  当时我和杨楠还不大熟。我想,这叫什么事呀?人家会怎么想呢?杨楠恐怕听
见了这些,可看来并不是很感兴趣。她站在两步之外,像等公共汽车的中学生,风
继续吹着她肩头的长发和白色T恤。

  “我不知道你父母是怎样教育你的,但是我想,随便在人家女孩子房间呆一晚
上,不回家,这总是不能忍受的吧?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可以做得出来,你父母知道
不知道?周琴有自己的工作,晚上需要休息,功课也很忙,如果你不再去找她,我
想对她会好一些。你有很多朋友对不对?我想少了她周琴一个也不要紧吧?”

  我感到气愤、可笑、慌张、屈辱、担心。我开始大汗淋漓,不是太阳晒的;我
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先上趟厕所。抬眼看看杨楠,她不置可否,于是我只好堆上笑容
继续应战:

  “是是。我知道您,还有周叔叔对我印象很不好,但是我们的交往绝对是正常
的朋友之间……”

   “颜峻,我知道你们是正常的朋友。但是我必须忠告你,不要再带着周琴到
处跑了,她和你不一样,从你那里她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早知道就不反驳了
。我想上厕所。

  我从小是班干部、好学生,长大虽然没什么出息,但还算能给长辈争光。可最
近父母们都怎么了?吴铁的妈妈把我关在门外,周琴的父母干脆把我当成教唆犯,
我有那么坏吗?我得上趟厕所。

  “那天晚上,他爸本来已经很生气了,要不是为了给你们留些面子,你们也是
有父母有家的人,怎么会放纵到这种地步?你看看最后影响到我们家庭的团结,明
白说吧,我们家不希望再和你有什么瓜葛。”

  我已顾不上反驳,只盼她早早结束。太阳烤着、杨楠在旁观、路人在回头,我
面红耳赤,心里只有一个上厕所的念头。我感觉到杨楠在乘机打量我,却再没力气
故做更多的镇定了,我快撑不住了。

   酷刑终于结束。我肚子里诅咒着,不知怎么解释和怎么迈上通往厕所的路,
杨楠开口了,她没有问是怎么回事,只是说:

  “她妈可真厉害呀。”

  “……买包烟!” 我拔腿就跑。 第二天早上,疲惫的新诗人挣扎着把头扭向
门口: “嗨!嗨!你们谁去上课?帮我带张假条!”

  八个舍友里,一个入党积极分子去上课了,惟一的党员和一个棋迷去别的学校
找老乡了,一个老区口音的家伙在朗诵海子的诗: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剩下的人和大学生一样,都在继续以梦为马,度过中文系漫长的上午。

  一公里外,教师子弟家,陌生女孩拨通了西雅图的电话:

  “……那当然,你呢?”

  “很顺利啊,课程调整过了,我可能有机会做个兼职,是在学校当助教。”


  “那你可别太累了。要是我也和你一起去多好,不过,总算是马上就能到你身
边了。真想啊——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也是,刚到美国,那点英语干脆没有用,都不知道能找什么
人聊天,要是你在就好了。这儿正在开音乐节,热闹极了,要是你在,我们可以一
起去听音乐会。快飞过来吧!”

   “对呀,你知道,有我和没我是不一样的!”陌生女孩开始撒娇了。

   “对了,老蔡就要回国了,你想想还给别人带点什么?”

  带点什么呢?给公公带个助听器?香水?软件?……音乐节?大学生倒是喜欢
音乐。那个故意不刮胡子的小男孩,冒失又腼腆的骑士。她早看穿了大学生的心思
:一本正经的献殷勤,挖空心思的话里话……并不高明,但的确一片赤诚,简直让
人疼爱。陌生女孩告诉丈夫:

  “带几张唱片回来吧,美国现在流行谁的歌?”

  据我推测,Nirvana乐队的Kurt Cobain就是在那一年死掉的。1994年5月8日,
人们发现他自杀身亡,享年27岁,据说其轰动不亚于肯尼迪遇剌。在遥远的中国,
很多像我,甚至像大学生这样的年轻人都在找他的唱片,打口磁带曾经卖到过80块
钱一盘的高价。要带唱片,为什么不带这个呢? 在兰州这样的地方,什么都要迟
一步,我听Nirvana的音乐是今年春节了。匆匆请示过父母,并向邴吉借了一千块
钱后,我回到了老家湖南。我在株洲铁路局附近的槟榔店前买到了包括Nirvana的
《Nevermind》和《In Utero》在内的盗版磁带。这是个一到冬天就细雨绵绵的城
市。满是泥泞的路上,我缩着脖子散过几次步,作为兰州长大的伪南方人,并不能
适应湿冷的冬天。但我还是来了,还带着纠缠不清的思想斗争。细雨、树上的绿苔
、远处吵架般高声聊天的汉子、轰鸣的火车,这些都不足以让人平静,我只好一遍
又一遍地听Nirvana。音乐是狂暴的,虽然经过了雕琢,但还是显得粗糙,尽是低
回的抒情,还有瞬间爆发的嚎叫。在株洲铁路局工务段的街道上,我独自窥视着南
来北往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实在是委琐,连孩子们都像被拐骗一样满脸惶然。我揣
着一部几乎没有低音的随身听,让音乐把自己打垮——它揭开伤疤再撒上盐。嚎叫
声干净得可怕,旋律简单,来回来去,军鼓打得很爽,但吉他却像锯子。天空渐渐
暗下来,没有什么星星,我发现自己无处可逃。突然间我听见一列货车滑出站台、
灯光下几个孩子奔跑着。我毫无理由地惊呆了。

   当晚,我在堂姐家没有取暖设备的客厅里坐到天明。我读完了毛姆的《刀锋
》,为自己是个瘦子而感到庆幸。最后还写下一封短信——

  “小梅: 我在株洲发胖了,堂姐他们每天逼我吃许多鸡腿,热情极了,可就
是牛羊肉没法吃。这里又湿又冷,下着雨,遍地是绿色植物,像你们单位的花园。
我听不懂自己家乡的话,每个人都待我很好,因为我是客人。每天晚上,能看到无
数大小焰火,所有的窗玻璃都在闪光,噼里啪啦,飞着、落着。我最喜欢的那种恰
好叫‘红梅映雪’。

  我想你,是真的。 我也在想别的事,心情很乱,也是真的。

   情人节是正月十五,我会回来,请你吃兰大后门的湖南米粉。其实我知道,
你不是真的愿意做情人,你也知道。过年前我给你打了电话,你家人说,梅梅去加
班了。什么加班呀,我才不信呢。傻孩子。

  有一天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一下子变脆弱了,只好忍住不哭。不过,
等我想试试哭一下的时候,才发现要哭哪有那么容易。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问学武、老咪好,以及别的人。我弄到几盘演唱会录像,回来看。

                            颜 1995.2.3”

  回来以后,我找到许多认识杨楠的人,打听她的为人和过去。他们的看法非常
一致——“冷血动物”、“那个姑娘脏腑深,你最好不要粘”。等等。

  情人节,金瓶梅告诉我要加班。我一个人从黄河新桥走到黄河铁桥,只看见桥
下的黄河是铁青色的,平稳、冷漠,水下隐藏着无坚不摧的激情。金瓶梅其实是极
聪明的。

  那个秋天,杨树和槐树的叶子向小说落下,打扰着睡不着的人。他们是虚构的
,容易感伤,容易烦燥。落叶和水滴配合着青春的气氛。我刚刚让大学生进入梦乡
,又听到陌生女孩突然响起的流行音乐,刚刚让教师子弟骑车带女朋友去上课,又
看见青年教师收拾好了回家的行装。

  中文系,正如别人所说,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这句话的意思是,几间丑
陋的旧办公室里,坐着不计其数的怪人,他们之间有一种复杂可笑的人际关系。青
年教师想到过这一点,也感觉到过,但那张网在哪儿呢?老马和老江是一派吗?韩
教授到底是谁的老乡和同学?老秦会倾向古典组还是理论组?只要一想这些,他就
到了发疯的边缘,可又不敢像外国文学组的才子那样,随时准备着远走高飞。但不
用问,这个缺乏热情、更缺乏智慧的新手早已卷入斗争。他帮马书记搬家,却忘了
参加江主任的著作研讨会;他该向江主任(副)请假,却先敲开了白主任(正)的
门,他该在办公室发的牢骚,却在教室和走廊里说了……中午时分,青年教师掀开
了大学生的被子:

  “起来——啊呀,你他妈不穿衣服睡啊?”

  “哪有穿衣服睡觉的。”大学生嘟囔一句,把被子扯了回来。 青年教师坐在
床边,给刚刚起床的另几位发烟,在其他学生面前,他很乐意公开自己和师弟的亲
密关系。枕头边,是大学生写的诗:

  “她的怀抱中藏着全世界的……为了这一线光明我浪迹天涯……这是什么东西
?从哪抄的?”

   “中午了,你不吃饭?”

  “喂喂喂,借我几盘磁带听听。给我猛一点的!”

  大学生闭着眼从墙边的纸盒里摸出两盘重金属:

  “去死吧,自杀前还给我。”

  “我要回趟家,下个月还你。”

  “什么?那不行!拿来!”大学生终于醒了,赤条条地扑向磁带,“对了,这
时候你回什么家,该出题考试了,系里能放你吗?”

  “哼,他不放我也要走。家里有事,做儿子的不能袖手旁观。你听着,大丈夫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已经写好假条了!”

  啊,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想把大学生也变愚蠢吗?为了所谓的一线
光明,这小子还有什么不敢为呢。

  前几天单位组织鲜血,我高高兴兴地领了营养费,放假在家打《三国志》游戏
。老妈疼我,不许我洗碗,也不许接电话,于是我像个寄生虫似地吃了睡,睡了吃
,一天中有七八次心花怒放。昨天,吴铁他们踢完足球,还跑来慰问,顺便翻乱了
我的桌子和磁带柜。看过我的歌词以后,吴铁挤眉弄眼地叹气:

  “唉呀堕落呀。好好的记者不当,单要掺行当歌手,你谋着你是个洒铜倒下的
烟锅子?这个厮已经满脑子颠倒梦想,彻底没救了。”

  看过半截小说后,陈学武倒是拍着腿大笑:

  “这个厉害,这个厉害。他把我们全写着进去了。你看这一篇,《我是你哥哥
》,把老咪写成流氓了着。”

  很快杨楠也闻风而动。不过,她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个爱情故事。电话里,我痛
快地答应下来:

  “行啊,明天我不出门,要来你就直接来吧,提提意见什么的,看我比余华强
多少。别忘了顺便带上那张Cranberries。”

  我们又开始来往了,游泳、聊天、录磁带、吃饭……好象她从来都不知道我的
烦恼。好象连我也忘记了要死要活的不眠之夜。但这算是什么?算朋友吗?还是被
安慰?我再没有想过这些。 杨楠打电话说来不了,我决定去单位看看邮件。到了
报社才发现是周末,办公室空无一人,值班编辑在附近的饭馆里会朋友,已经吃了
三个小时午饭。我决定去找杨楠。阳光充足,小风宜人,我遇到了情敌。是她准备
嫁的那个青梅竹马的白痴。不管怎么样,她希望我们成为朋友。简直是愚蠢,我可
以和陈学武做朋友,那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而一个药店经理?啊?我这样想着
,心不在焉地遛遛哒哒,等待对方做点什么。跟着这个笑嘻嘻的小子,我们逛了书
市、打扰了一条正在睡觉的狗、参观了一个朋友的修车铺,最后,该吃晚饭了。我
打定主意不掏钱。

  应该说这小子很高明,要么就是天生开心;应该说他做得不露痕迹,要么就是
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说真话,我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所以姑且认为他充满敌意
,哪怕没有证据。就算是我太敏感吧,反正,我们喝掉了两斤白酒。 他们谈着种
种琐事,我望着窗外的夕光。半斤酒下去,听不清别人说话,却分辨得出街上卡车
和轿车的声音,真是难得的闲暇啊。要喝醉倒不难,可我为什么眼睛发晕,头脑却
这么清醒?喝就喝呗。菜端上来撤下去,酒一杯一杯满上,我看着这个穿休闲装的
药贩子,他的鬓角修剪得过分整齐,兰州话倒是说得很地道,我们微笑着碰杯,像
久别重逢的老同学。杨楠就想嫁给他?这小子健康得像刘德华大叔,一举一动都忘
不了自己是个帅哥。可帅哥是不说兰州话的,操。我笑起来,看阳光透过的啤酒,
它摇晃着,泡沫悠然地升起、迸裂。多好的无话可说的闲暇。旁边,杨楠有点着急
,她没想到我们越喝越多,话却越来越少。急什么呢?我心里说,就这么喝吧,我
自己喝得高兴。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挖苦情敌。不过我声明这可不是因为嫉妒:

  “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已经没有牵挂了。这叫举重若轻!”

  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我头枕双膝睡着了。清醒时,发现杨楠的外套披在背上,
傍晚的风悄无声息,将它穿透,使我一阵接一阵发晕。我闭着眼睛,再一次捕捉着
杨楠的存在,和她内部的虚无。那一刻是多么真实,我知道,我爱身边那个默不作
声的生物,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没有什么能否定我,因为,反正是得不到的……我
真的不在乎……头埋在膝上,我开始控制不住呼吸。杨楠,杨楠,在僻静的小巷里
,我听到了过路的自行车链条的声音,迷茫,我要为她驱散迷茫。额头开始冒冷汗
,再过一会该吐了。

  我把衣服扔给杨楠,起身走了。

  生活中没有确定的东西,除非你先明确自己的位置,这是我为了驱散杨楠的迷
茫而说的话。但是,小说呢?小说有小说的规矩,是我规划着大学生,还是大学生
在确定着他自己?我可以试试,先来一个小小的高潮再说。

  下午,大学生和同学们上课回来,一路上嘲笑着老师的领带。经过单身教工楼
的时候,他不由得抬起衣袖,试图重温一丝陌生女孩的气味——它早已充满了整个
肺腑,有如神秘的经文,铭刻着骤然加速的秋天。 那么,除了看电影,还有什么
能让人们靠得更近呢?大学生想到了离学校不远的小山,刚进校的时候,同学们曾
结伴登高,吃学校发的石头一样的月饼。虽说风景寻常,但并肩看看夕阳,指点遥
远的人烟,不也很好吗?摸摸口袋,大学生发现没钱请吃晚饭了,那就晚饭后吧。
 收好磁卡,洗完餐具。他穿过吵吵闹闹的十字路口、穿过广播站播放的排箫,又
一次敲开了陌生女孩的门。

  “不行啊,我还没有吃饭呢。再说,我正在写信。明天一定要寄出去的。”
就这样,坚定不移的大学生戴上耳机,一盘接一盘地听起了磁带。在干净的床上坐
着,他感到时间已经停止了,现在,他可以不受打扰地注视她,沉思般地注视;而
被注视的人几乎没法完成那一封短信,她翻书、看信、吸墨水、换纸,最后还是要
皱着眉斟词酌句,并暗自发呆。她分明感觉到注视如同熊熊大火,而且她从没感觉
到如此强烈的注视。她的口发干,念头在疾行,灯光照着手和笔。天要黑了。

  饿了。

  “还去爬山吗?你?”

  “再等等好吗?我就写完了……啊,怎么天已经黑了?”

   陌生女孩望着大学生,她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慌张。

  “现在,几点了?” 可我的大学生只感觉到鼻音和体香,她伸手可及;夜色
中的秋天,校园离现实那么远,仿佛在他脑袋里摇荡。血液在飞翔,在奔腾,心跳
声大得连陌生女孩都听到了。

  “我,得吃点东西了。”她站起来。

  “那,我陪你去吧?”

  “好吧。嗯……不,我得把信写完……”

  “……你别写了!”大学生突然发现自己也站了起来。

  “什么?”陌生女孩发现他们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 这个喃喃的“不”字就像扣动板机的指头一样,大学生只觉得天
旋地转,他拉住了陌生女孩的手,重复了一句:

  “不……”

  “不!”陌生女孩再也不会宽容地微笑了,隐藏了那么久的慌张终于突围了:


  “不不不行。你就像我弟弟一样,你别这样,别这样。”

  别这样,她是在对谁说?她都快哭了。

  他们互相揪住了袖子。

  可是,怎么会这样?阿兰-罗伯·葛利叶这样说过:过去的小说摹仿生活,现
在的生活摹仿小说。我觉得它们至少在相互抄袭。大学生逼得陌生女孩不知所措,
结果自己也终于藏不住了,他希望爆发出来,他也快要哭了。我知道这都在情理之
中,但在意料之外的是,我同病相怜,假装已经忘记的感觉也轰轰隆隆,占领了整
个身体。小说写到这般田地,不好玩儿了。

  真的。

  在渭源那间黑暗却透着月光的阁楼里,我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和杨楠坐在
纸箱上,说着王凡的妈妈,说着周琴会嫁不出去,说着中学的班长,说着张家界和
西藏,说着一支新乐队,说着你冷不冷……真希望就这样说下去,直到我们不知不
觉睡着,从世界上消失。我们把手握在一起取暖,我说你的手怎么不冷了,冷血动
物?她说你胡说,你的手怎么变凉了?我说别松开好吗?我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
的呼吸。她怎么离我那么远呢。她说,你做我弟弟吧。

  “你做我弟弟吧。”

   你做我弟弟吧。她轻轻地说,不破坏夏夜里疲惫的安详。 我忍住泪水轻轻地
笑着:

  “你喜欢我?”

  “那当然了。”

  是啊,我也不会破坏这片刻安详。哪怕它让人绝望。我轻轻抬起她的手:

  “你知道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杨楠,跟我好吧。”

  “不可能的。我要结婚了颜峻,我不想过现在的生活了。”

  我忍着眼泪轻轻松开了手。

  我忍住眼泪回到房间,已是凌晨三点。司机来了,我们连夜去登山,去看后来
并没有看到的日出。 这日出在我们家大学生手里,也变得相当悲壮——不瞒你说
,最近差不多全班人都在读海子的诗。烛光下,他枯坐床头,靠着冰凉的铁架。他
这样写:

  “黎明是有罪的 日出是有罪的 我是有罪的 太阳 像血一样从我胸口涌出 它
再也不会像血一样 从我胸口涌出” 诗人都是这样诞生的。我还注意到他逐行缩短
的节奏变化,我认为不错,写得好。但他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眼泪已经滴了出来
,代替血一样的伤心的太阳。他哭了。他记得自己试图抱住陌生女孩,却被狠命地
推开;他记得自己说了许多颠三倒四的话,而对方却只是说不,不,不可能,不,
你该像我弟弟一样……他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了。现在,泪水是那么充足,看来可
以浸透整张床单。大学生压低了啜泣声,低得不能再低。在啜泣的间隙,他头顶着
墙,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瞬间。在迅速展开的虚构中,兴奋、彷徨和痛苦都来得太
容易,现在,他总算自己做主,哭了。他哭得那么轻,没有一个人听到。

  但是我听到了。我听不下去了。满地板凳和鞋子的宿舍里,窝着七个昏睡的配
角,可另一个,却在哭泣!啊? 邴吉曾经在他的办公室这样说:

  “破烦死了,婆婆妈妈的,有洒意思呢沙?单势给我,早一锤打着出去了。都
是惯下的毛病,一点苦都没有吃过,知道洒叫痛苦沙?你看一下几十年在山上种树
的那些人……”

   少年不识愁滋味,但总不能让他们都上山种树吧。我认为不能再那样讽刺他
了。走廊里有人踢踏着拖鞋走过,哼着张学友的歌,那一刻我觉得《吻别》也很动
人。我的大学生呀,虚幻、浪漫、无知,像一张可怜的白纸。我有什么资格挖苦他
呢,我的世界是用人做成的,他的世界是用爱情做成的,我自己也住过那样的宿舍
,也被吴铁揪住领子问活着是为了什么…… 继续叫他“大学生”是不人道的。怎
么能让一个会哭的人没有名字呢?人一哭,就存在。我该叫他什么呢?张三可以吗
?还有“陌生女孩”,她还陌生吗?她正被失眠折磨,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又盯着
窗帘缝中的月亮,和月光下的图书馆大楼,以及大楼上的一块块窗玻璃。我叫她什
么呢?徐玲,可以吗?这是我第一个女朋友的名字。

  张三趴在窗口,擦干了眼泪。他看不到徐玲的窗户。楼下,篮球场上空无一物
,除了月光,这就像张三空茫茫的心境一样,那里也只剩下悲伤。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写小说并不好玩,
它在抄袭我的生活。 这种情况,我和杨杨讨论过,他答非所问:

  “就是,本身就够孽障了,别人把你左脸打完,你还要把右脸给给。连一个女
人都降不住,还说洒生活呢?”

  照以前的习惯,这种话题再谈下去,杨杨的死党老咪就会眯住小眼睛、仰起下
巴,最后甩甩干枯的长发说:

  “有洒意思呢沙?”但老咪只是接过我的烟,把大伙招呼到狭小的排练室兼卧
室了。

  条凳和木板临时支起了桌子,老咪隆重宣布残响乐队正式戒酒。然后朋友们挤
成一圈,每人端一个茶杯,祝贺残响生日。

  邴吉的贺礼是题诗一首:

  “金秋时节月如钩,

  狐朋狗友欲筹谋。

  借问残响何处在?

  老汉遥指零号楼。”

  我在排练室墙上题下“颜峻到此一游”,却被扯住,说不够。我左顾右盼想找
点灵感,看见杨楠一个人坐在门边发呆。

  我狂笑着写下“我的心都要碎了!”。然后借口透透气,从笑声中溜了出去。


   第三次爬上墙头的时候,地下室里正在欢唱《亲爱的爸爸》。我想起金瓶梅
,她不知正在深圳的哪个角落;我想起杨楠提起过的几件小事,还没有为她办成;
我想起当年陈学武和老拓组建“第三者”乐队的传说;我想起去年在残响的阁楼,
和在金瓶梅家突然梦到的杨楠。想到这些的时候,杨楠捏着几支烟出来了:

  “接住。我上来了。”

   头顶的阴云像大海那样翻腾着,不时传来雷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要下雨
了。我脱下外套披给杨楠,她没有拒绝。又打雷了,我笑道:

  “这不是杨楠在弹贝司吗?”

  “我这几天在做一个决定。”

   “……”

  “你们是理想,他是现实。”

  “……”

  “你有活力,但是他能带给我宁静的生活。”

  “……”

  “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应该和他结婚,明年。”

  他?那个据说长得很精神,经常出现在杨楠家的什么经理吗?明年?这么快?
 我没有从墙上掉下来,可是我看见我的心掉下去了,摔成碎片,我看得清清楚楚
,也感到疼。

  这一次没能忍住。我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哭了。

  从邴吉办公室向外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中学放学。孩子们从校门涌出来,几
个小子在附近叼着烟摇来摆去,还有几个蹬着山地车转圈,穿时装的女孩子则站在
马路对面,不屑一顾地看着她们的校友。我趴在窗台上,忍不住说:

  “现在的娃们了不得呀。”

  “管那些娃们做洒呢。你的小说来?到底写了没有?写完了赶紧拿来,趁我还
在这先给你复印掉。反正杨楠也换工作了,还有谁能给你复印?”

  “趁你还在这?做洒了?”

  “说不上明年我就不干了,辞职。”

  “噢——天涯你独行。那你老婆来?你们不过日子了吗?”

  “我给她打个招呼,让她自己养活自己,愿意干洒就干洒去吧。我再不受拖累
了,要走肯定得一个人走嘛。”果然轻描淡写。

  “你才狠呀!”我简直没法相信,难道邴吉学会了板着脸开玩笑?要不就是他
真的很厉害,像吴铁希望的那样参透了?

  “我狠洒呢,你才叫个狠。让人家羞辱了几十次还不死心,明明不可能的事情
……”

   这时一个穿灰夹克绿警裤的中年人推开门:

  “邴吉,你来一下。”

  那是他们头儿。

  我本想反驳的,这次我打算认真地说说我是认真地爱上了杨楠。也罢。金延这
时候开口了:

  “你也太浪漫了吧?刚断掉一个又爱上一个,闹得尽人皆知。”金延第一次来
这儿,和邴吉又不熟,所以一直坐着,翻邴吉桌上的地下音乐杂志和办案卷宗。

  “你这个朋友说得有道理。你们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


  听听,连广告业务员都说我浪漫了。何况警察?何况杨楠?我火了:

  “我他妈浪漫?我现实的时候你看见了吗?我早起晚归、做饭扫地、我写有偿
新闻、我装孙子你看见了吗?我工作的时候你还读汪国真呢!我又不搞摇滚乐,又
不当探险家,我不吵邻居,我他妈也不想当大款。我他妈就想有个女朋友,这他妈
有什么罪?我他妈不过是喜欢一个女人,招谁惹谁了?你有什么……”

  “哎哎哎,这是公安局,不是迪厅,别激动不行吗?”

  我闸住话头,一转身推开了窗子。 谁知道那玻璃没装稳,它掉了下来,“哗
啦”一声摔碎在楼下。 现在,我尽量活得像个幽默大师,嘻嘻哈哈地掩饰着自己
。我不愿意她感到压力,也不想表现得弱不禁风——可我想杨楠看得出来,也许她
知道我压抑着的要超过表现出来的?反正,话总是要说出口的。她看见我当场流眼
泪的时候,会怎么想?反正,我是没出息。

  相比之下,我多么羡慕张三,他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当然了,他也不会掩饰
),直到不计后果,头破血流。何况他还有一线光明。

   张三一出门,徐玲就冷静了,开始后悔。她握住门把手,半天不能动弹,左
边是堆成山落满灰尘的《思想政治课辅导读物》,右边是无主的自行车残骸,灯在
身后,影子在门上,变形变得她自己都辨不清楚。

  徐玲和杨楠不一样。她首先感到吃惊,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张三竟然这么冲动,
是不是有点严重?我不了解他的为人,可是我知道他不错。然后,徐玲想到了丈夫
,才多长时间就闹开了小插曲?这是不是太放纵了?最后她才后悔自己不会处理,
以至于伤害了可爱的小男孩…… 整整一夜。

  天亮前徐玲终于睡着了,她梦到讲英语的徐玲、讲普通话的徐玲和讲闽南方言
的徐玲围着自己跳舞,一起淹没在自行车丛林里。唉,她的脑子进水了。她梦到一
个模糊的美国和一个飞不起来的张三,她梦到丈夫睡在身边…… 八点三十分,徐
玲梦到了厨房和开着绢花的旷野,这时她被敲门声惊醒了。

  “谁呀?”

  门外一阵叽叽喳喳,接着有人通通通通地跑掉了。那是几个敲错了门的一年级
学生,上课了,可他们的大学语文老师却没有踪影。他们的老师呢? 这时候,失
踪的孝子刚在长途汽车上坐稳当,为敢说敢做的壮举兴奋着。 来自公安分局的玻
璃正好落进小说,摔碎在离张三不远的地面上。张三正好和教师子弟坐在路边,后
者抱了把冒牌的月光牌吉他,弹着忘掉歌词的曲子;张三则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瞅
着每一个向他们望过来的人——“哗啦!”

  “谁?楼上的,你他妈瞎眼了?你找死啊!”张三蹿起来,开口便骂。似乎推
玻璃下来的,正是成心跟他做对的命运之神。教师子弟一手拎着吉他,一手拽住了
这个情绪反常的朋友: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砸着,算了算了,这年头中国人都烦着哪。走走走,陪
我买包烟去。”

   “没钱!”

  一辆装着民工和沙子的卡车呼啸而过,两个人下意识地目送了一程。 施工队
将出现在过去的松树林、现在的巨大土坑边,为一个游泳池的修建做准备。按照学
校基建处的规划,他们还要再砍掉一些树、拆掉一些平房、更换一些路灯,等等。


  “力争在本世纪内把我校建成一所设施齐全的现代化高校!” 由于苦闷,我
的记忆里总是些糟糕的镜头。我试图从举重(办公室有一副杠铃)、爬楼梯(办公
室在七楼)、游泳、踢足球中寻找健康之道。但是不行,杨楠一天不俯首称臣,我
就一天治不好失眠;杨楠一天不来认错,说颜峻你才是最好的,我的胸口就会一天
不停地疼。

  当然,在记忆最深的角落,总算还有这么一个画面:花砖墙院子里,朋友们坐
在火堆旁弹琴唱歌。夜色渐深,喧闹也静了,只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火光和阴影的
交替中浮现出来,笑着,沉默着。

  那是去年春天尾巴上的一个星期天,准确地说,那是我第四次见到杨楠。有个
朋友住在郊区。那个种着梨树的院子里,有一套砖瓦整齐的平房,门上钉着这样一
块牌子:Soul Asylum。灵魂收容所,没错,那个远离市声的小院里,那间陈设简
单、除了书和磁带别无长物的小屋,曾经收容过多少我们这样的游魂?杨楠、吴铁
、杨杨他们无班可上也没有歌厅可干的时候在这儿住过,洗衣服、听音乐、聊天;
金延在这儿表演过独角话剧;我在这儿喝下一斤多二锅头,不省人事;我和金瓶梅
曾经在这儿过夜;吴铁出走以后在这儿烤土豆。现在,那个朋友已经不知去向,房
子已经被主人收回。现在,据说院子里种满了西红柿和葫芦。我在想,不知道那人
翻地的时候,有没有翻出我们烧烤留下的木炭和啤酒瓶盖?

   那一天,我们提着土豆、各种肉类、佐料和大饼,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去
灵魂收容所。作为年龄最大的一个,陈学武还扛了一箱啤酒。跟残响学琴的小伙子
们挥舞着铁锹刨坑、打闹,邴吉和老婆蹲在书架前看书,满床磁带被翻来翻去,录
音机里一会儿是AC/DC,一会儿又是蒙古民歌。杨杨和老咪在厨房忙着。剩下的就
坐在院子里看天。天不太蓝,但很干净,风随便地吹着,有时侯还能听到狗叫;周
围没有楼,也没有广告牌,我们竟然可以闻到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在记忆里,那一
个下午就像酒醒后的幻像,轻飘飘的,再也无法捕捉。我记得自己拍着吴铁肩膀说
:“相忘于江湖。”还记得陈学武问了一句“你看这姑娘怎么样?”我记得自己说
“杨楠吗?那个人嘛,嘿嘿。”我还记得老咪问主人:“你的梳子来?”

  火烧起来了。最粗的木头上浇了酒,火焰呼呼地跳着,烟向上飞去。能看见星
星。杨杨的长发随风飘起来,又落下来。陈学武走了,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我们说
着不多的话,老咪靠着墙弹《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我看见杨楠坐在台阶上一动
不动,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不存在的地方。她背后,屋门半开着,灯光是温暖的
。这个画面在记忆里渐渐凝固,也渐渐不可磨灭,它早已不再真实,随着时间的蚀
刻,它变化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但也再没有什么能将它毁坏。

  我回忆着火光和一张张熟悉的脸,桌上的茶就这么凉了。 车已经远离城市,
开过山梁和隧道,在荒凉的土坡和悬崖之间长驱而行。青年教师想到话里有话的系
主任,想到自己一怒之下顶撞了对方,想到那张气得变色的脸,他呼出一口气,笑
了。

  “小伙子,出差?”看样子,旁边的中年妇女觉得闷了。

  “不是,我回家。”

  中年妇女看起来面目和善,像个小县城的家庭主妇,除了罗嗦,没有什么毛病
。地震、大学、羊肉、感冒、风水……他们真是无话不说。阳光透过车窗,烤得人
发昏,青年教师想,是不是应该换换座位,坐到窗口去风景。

  “哎,知识分子,成家了没有?”

  “噢噢,我连恋爱都没谈过呢。”他有点不好意思。

  “是吗,那太可惜了,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做红娘,已经谈成好几对了,
从来没有闹别扭的。” 青年教师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又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打了
个呵欠,站起身,打开车顶窗。一扭头,他呆住了。几个穿着廉价西装和厚茄克的
小伙子掏出刀来,把住车门,然后开始压低声音,挨着个要钱:

  “全掏出来!不想吃刀子就快点。还有手表!”

  “操你妈的!想干什么?没用!” 青年教师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车还在开动
,他随着一晃一晃,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戴老式水晶墨镜的瘦子冲过来,挥手给
了他一拳:

  “想干什么?坐下去!”

  车厢里鸦雀无声,有个老太太在哭,班车轰鸣着从阳光中开进一大片阴影,又
开出来,车轮扬起尘土,漫上车窗又倏忽远去。脸上火辣辣的疼,流血了吗?他吓
坏了,呆呆地瞪着对方。那瘦子又推了一把,他失去平衡,挥着手从座位上弹了回
来,车晃了一下,他撞到了瘦子,对方想也没想就送出一刀: “你敢!”

  他还是站着。左肋下突然一疼,像是鱼刺扎进了肉里,是个大鱼刺,他觉得血
在头部旋转,大腿热了,有点湿,什么都听不到……车厢里的人们是那么远,他想
喊一声“对不起”,但是疼,太疼了。车又颠了一下,青年教师突然间感到剧痛,
呻吟一声,弯下腰,倒了。

  他的脾脏破了。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青年教师躺在颠簸的车厢地板上,清楚地想起了备课本上写错后又改正的一句
话。

  正如杨楠所说,去年秋冬是我们最糟糕的一段日子。王凡拒绝和乐队合作,喝
了安眠药;吴铁出走,在郊区烤土豆;残响乐队鼓手离队,剩下三个到处找排练室
,找到以后,却只能用来聚众酗酒;我借口拉广告,三天两头不上班,也不回家,
像花钱一样花着我的健康。

  我出现在每一个酒场上,手舞足蹈,越战越勇。通讯员表彰大会,我喝了一斤
多“孔府宴”;中学同学过生日,我喝了12瓶啤酒;周琴父母出差,我喝光了她偷
出来的五粮液。只要不上班,金瓶梅就总会来接我。她不拦我喝酒,并且每次都在
我醉倒之后,擦掉我额上的虚汗。我们像一对战友。我们随身带着避孕套,在任何
可能的时间和地点做爱,包括电影院二楼的包厢……

  我曾经说:

  “小梅,咱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天快亮了,灵魂收容所的朋友在另一间房里。我又说了一遍:

  “咱们迟早会分开的。”

   她已经睡着了,被我舔湿了耳朵,翻过身骂道:

  “傻逼!我才不要什么结果呢。”

  白天我总是没精打采。写一篇消息,差不多得抽半包烟;采访附近县城的农民
企业家,全是拿了红包和资料就走。我想辞职,又不想没钱花。我看了半本《萨特
自传》,另一半卷新疆莫合烟抽掉了。天越来越冷,我依旧穿着破牛仔衣上班,直
到主任转告了总编的不满才换成破茄克。后来我换上了军大衣,是因为口袋里可以
装一瓶酒。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想生活,可生活毫无意义。每一个朋友都似
乎一样空虚,而那些不空虚的,又好象集体失踪了。我爱酒,恨自己,除了喝酒的
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很脏。每一次我都喝得笑容满面,然后用英语唱歌,然后握着金
瓶梅的手在出租车上睡去。

  金瓶梅几乎一天换一个发型,烫弯、洗直、马尾巴、直发、辫子、戴帽子、扎
头巾。无聊的时候我就想起她的头发,今天又变成什么样子了?然后我们就想办法
见面,看电影、蹦迪、偷书,或者在北风呼啸的黄河边拥抱接吻。圣诞节前的一个
上午,我坐在校对室磕瓜子,手里的《不朽》翻到“天宫图”那章,“生活中充满
了插曲,就像床垫里塞满了马鬃一样”。我想起金瓶梅来,她说过喜欢米兰·昆德
拉,够恶毒,够智慧——我突然决定去找她。

  我要戴避孕套,她说算了快来吧,反正是安全期。我怕弄乱了她父母的床,她
说别管了完了再说吧。做到一半她推倒我,打了个滚,翻到上面来:

  “颜峻你做我的小妾吧。”

  “胡说,小心我揍你。”

   “那我嫁给你好吗?你要不要?”她俯下身来,抱着我的头,眼睛像两团雾
。 她在我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徐玲去北京了。教师子弟说,签证肯定没有问题
,给女朋友过完生日就又该欢送嫂子出国了。张三一边往墙头贴毛泽东头像,一边
想,她是为了躲开我,她是为了躲我才走的。他叹了一口气。 “苦闷,苦闷是我
的遗产,我的喉咙的伤口。”张三在文学理论老师主编的《名作家佳句名言》中找
到了这句话。我看用在他身上的确合适。

  “别玩深沉了,亲爱的。你跟我说说,那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嗨,《金
瓶梅》看过没有?王婆跟西门庆说,要想偷情,得有钱、有时间、那话儿要大,还
要灵牙俐齿,我看你除了有时间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别唉声叹气了吧。”

  “你说你烦不烦?该干嘛干嘛去!”

  教师子弟感到委屈,要不是为了讲义气,他干嘛不在家打电子游戏,跑到这儿
来插科打诨?跟哄小孩似的!

   可张三更觉得不舒服,他讨厌这种并不幽默的玩笑,更讨厌听到“偷情”这
个词,简直是庸俗!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把头像揭下来贴到另一面墙上,一个到处找烟。
我理解张三。到底是我写出来的。情节的发展把他变单纯了,或者说以前他叶公好
龙,假装是个混蛋,现在本性暴露了。你可以说他傻,但他的确容不得拿爱情开涮
——中文系和体育系实在是不同的。爱情能让人变纯洁,如果不是变得更蠢的话。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昨天晚上,我和吴铁去看残响排练,路上他问道:

   “你娃动她了没有?”

  “没有。我那么老实的。”

  “你还老实?你骨子里也老实吗?”

  “我不老实,不过我现在特别老实。在她跟前我跟洒一样的。”

   “那你还是不老实。”

  “胡说,我本身就是个老实人,再说我尊重她。”

  “那好,我再问你,当初如果杨楠是个丑八怪,你还理不理她?”

  “不。”

  “看,这就是根本。你还是执迷外相,没有抓住本质……”

   “呔!问题是如果她现在变成丑八怪我一样喜欢她!就好比吧——杨杨他们
现在剃到头发做流行音乐,我还是一样跟他们来往。”

  真的,我倒愿意杨楠变成丑八怪,那样不就没有情敌了吗?……虽然自私,有
点阴险,但也是一片冰心吧? 就这样,张三无所事事地游荡了好几天,既不喝酒
也不上课。事实上他干脆就不愿意和人在一起。直到听到青年教师的死讯。

  他不能相信。一个好好的人、有口音、有怪癖、有足球鞋、会说会笑的人,就
没有了?这怎么可能呢?说好的,回来后还要帮我写论文呢,他还在《文艺理论学
刊》上发表过论文呢,他还借过我两盒磁带呢,我保证他不爱听,愁眉苦脸的样子
都可以想得到。他怎么会死掉了呢?

  张三很沮丧。听到别人谈论的时候,他觉得总像是在谈论另一个人,另一次死
亡。可是,一个朋友确确实实没有了,教学楼还在、论文还在、档案还在,这个人
却不存在了。张三把这件事和自己受挫的恋爱联系起来,得到了人生的无常和生活
的荒谬。整整一下午他哪里都没去,舍友帮他打了晚饭:

  “辣椒炒肉,两块,米饭四两六毛,一共两块六,给你磁卡。”

  他严肃地抬起头:

   “人生不过如此,你懂不懂?”

  算上往返路程,我们用三天时间逛了四个景点,包括一高两低三座山、一道峡
谷,还有当地林业局安排的一次篝火晚会。渭源让人腰酸腿疼,也让我们流连返。
刚回来的那几天,每个人都有点失魂落魄,就连不爱凑热闹的王凡也吵着要再去一
次。

  我有心力交瘁的感觉。杨楠给我的打击太大了。要不是她聪明,恐怕第二天我
真会从峭壁上跳下去,“融化在蓝天白云之间”。第二天她还是好象什么都没发生
过一样,和我走在一起。一起抽烟,一起闭起眼睛听溪水声。她知道只要她在旁边
,我就不会乱来。明知道她是有意这样,我还是接受了。对,我当然要养好伤,再
继续追下去。

   拂晓时分,我们登上了海拔三千多米的太白山。天是阴的,看不到日出,但
我们置身绝壁。山谷中铺满灌木和鲜花,鸟在山峰间滑翔着,远处可以看见一座雪
山的白顶,天空中一团云被风撕开,从南铺到北,不知道有几十万里,溪水声从看
不见的地方隐约传来。我说:

  “还做洒摇滚乐呢,到这看一下吧,这就是音乐的最高境界。”

  王凡不吭声,呆呆望着谷底。我一回头,看见杨楠和陈学武相视一笑,挺默契
。我眼前一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这种默契还出现过好多次,我坐在车上发呆时
,给杨楠递烟时,泄忿地踢石头时,一抬头,就能看到。好吧好吧,就让你们当我
是小孩子吧,我想,等我休息休息再说。

  天黑以后,篝火晚会开始了。林业局的基层干部端着碗,向记者和他的艺术家
朋友们敬酒。录音机里,一个尖嗓子的民歌手在唱歌。我们一碗啤酒、一碗白酒地
喝着。杨楠从陈学武身边挪过来。

  “别喝了。先放下。我替你喝。”

  我摇摇头,又喝下一大口,看见月光在帐篷顶上,像一层雪。我醉了。

  喝酒嘛,当然难免会醉。我能喝八两二锅头,张三能喝五瓶啤酒。过了量就叫
急性酒精中毒,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出虚汗、呕吐、听觉和视觉迟钝、昏迷,伤
肝、伤肾、伤胃、伤脑,还伤心。

   张三的心早都伤透了,他不在乎。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
像呼吸空气一样。歌厅里乐声震耳,灯光暖昧。刚刚被拒签回来的徐玲手握可乐,
忧心忡忡,她想劝劝张三,又怕被别人看出来。

  《牵挂你的人是我》,教师子弟又一次抓起话筒,左手半举在胸前。 张三忘
掉了要把什么人灌醉的任务。事实上,那人早回家了。歌厅太吵,正好可以独自喝
醉,他也忘掉了徐玲。师兄死了,他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人们唱着跳着、烦恼着、
争执着,是为了什么?他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毫无意义,塑料花篮、霓虹灯、仿皮沙
发、200平方米的仿大理石地面、撒娇的女孩子、电脑选歌、三步四步、情人步、
生日快乐……在这家名为“快乐宫”的歌厅里,张三仿佛见风就长的种子,熟了。


  是啊,如果吴铁在,一定会告诉他“人死如灯灭”、“舍了那些臭皮囊吧”。
张三说不定一下子就悟了。 张三也觉得自己看透了红尘。他没有吃生日蛋糕,没
有跳舞,别人接吻时,他只是怜悯地看着。他知道,幸福的小鹌鹑迟早也会分手的
,这些欢乐的场面也会像烟灰一样被弹落、被扫帚抹掉。哎呀,什么是真的和不变
的呢?张三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这样想。那个泪如雨下的张三哪儿去了?这个
哲学家张三是从哪儿来的?他真的一下子悟了吗?谁知道呢,反正张三没有和徐玲
搭一句话,他跟着卡拉OK哼着旋律,就快要把她从心里剔出去了。他喝了太多的扎
啤。

  “徐玲呢?” “嗯?我嫂子?回去了。”教师子弟刚跳完最后一曲,一边擦
着汗一边结帐,还没忘象征性地给小姐十块钱小费。当然了,他假装没看到后者的
白眼。 “我去找她。”张三抓起外衣就要走。 “什么?你找她干嘛?”

  “上礼拜她被人捅死了。脾脏,失血过多。我爱她,我要去找她。”张三甩开
他目瞪口呆的朋友,迈开大走了。

   醉了,他真醉了,夜里12点去敲一个有夫之妇的门?所以说酒就像功率放大
器一样,可以把你压抑着的想法明明白白地表现到行动上去。不过,我们这帮人喝
醉后,通常都是乖乖地睡倒,很少有人耍酒疯——我们没什么需要压抑的——周琴
是个例外。一个20岁的女孩子,自己住一套房子,白天上班,晚上看书、看电影,
或者跟我们混,谈人生、看月亮、说笑话,从不化妆、从不跳舞,朋友中长头发男
的比女的多。这多少有点不对劲,可我们觉得很正常。她比男孩子更讲义气,独立
得不近人情,我们喜欢她的友善。这个丫头,“就像大家的妹妹,不,弟弟一样。
”吴铁说。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再也不喝酒了。”

   初夏,傍晚的光线很温柔,世界不带丝毫恶意。周琴说:

  “我再也不喝啤酒了,今天咱们喝这个。”

  她从阳台上的鞋柜里拎出两瓶尖庄来。我们发现整整一墙的黑白人像少了许多
,那是她从各种杂志、画册上找来,请杨楠复印的。

  “哪去了?”吴铁指着空白问。

  “这个吗?前天我爸来扯掉的,说有伤风化。”

  大家嘿嘿笑了。于是说起这个著名的爸爸说吴铁像猴子;说起吴铁为什么叫吴
铁,因为他哥叫吴钢;说起胖子老拓长得像包子,迟早娶一个饺子……杨楠跑进厨
房,翻出来一袋花生。

  周琴说:

  “那个,那个是,上,上,上星期买的。”

  然后就醉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伺候喝醉的女人。周琴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像超
人一样和我们搏斗,一次又一次冲到门口,要求出去拯救无家可归的乞丐。她头发
上全是眼泪,分量之大超出了想象,吴铁拿来毛巾,先是给她擦眼泪,最后却打算
用它把周琴捆起来——除了咬人,她用上了所有的招数,我的胳膊都被掐破了。最
后,我们互相扇耳光,呆呆地站着,直到呼吸平静,周琴往地上一坐,睡着了。

   我和吴铁如释重负,把她抬到床上,杨楠给她盖好被子。大家坐下来抽烟,
吴铁继续喝,我说了一个笑话,他笑得把酒喷到了周琴脸上。

  能和朋友们快话地在一起,是多好啊。何况还有杨楠。我变得害羞和笨拙,像
个爱情的新手,眼睛也不住地往杨楠那儿看。我怕吴铁看出来,故意坐到写字台前
看书,偷偷听他们关于上班是否符合人性的辩论。袖珍音箱里传出R.E.M.的的《
Losing My Religion》,台灯照着桌面,黑漆上一片银光。他们坐在阴影中像两个
雕像。我翻到了叶芝最为流行的那首《当你老了》,当即落入俗套,忍不住念了出
来:

  “…… 多少人爱慕你青春的美貌, 假意或者真情, 只有我爱你那朝圣者的
灵魂, 也爱你衰老的脸上哀伤的皱纹; ……”

  我希望给杨楠听到。当时我没有想到,只有失恋的人才只爱灵魂。如果杨楠听
见了,恐怕只会想,颜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酸了。我轻轻地朗诵,一边观察她有没
有注意。

  这时周琴翻了个身,嘟囔道:

   “你等着,你等着……”

  徐玲被吓了一跳,谁会这么用力敲门呢?这么晚。

  “是我。”

   她吃惊地看着门外这个脸色苍白的家伙。张三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站着,
盯着徐玲,失魂落魄,呼吸粗重。他们对视了足有一分钟,徐玲伸出手,将他拉了
进来,她确信走廊里没有人走动。

  “你找我?有事吗?”

   张三还是站着,不吭声,酒精占据了他的大脑和四肢。

  “坐吧。”

  “嗯。”

  “你不舒服吗?”

  透过耳朵里血液哗哗流动的声音,张三听到了徐玲的问话。他捧住头,拼命地
摇了摇,睁开眼。他看到一只手托着两粒药,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额头。

  “张三,吃药。”

  “嗯。”

  接下来又是沉默,该怎么办呢?说些什么还是做些什么?徐玲站在台灯的阴影
中,听到闹钟在咔哒咔哒地响;张三一言不发,就那么坐着,好像打算坐到天亮去


  “张三,回去吧?太迟了。我送你回去好吗?”

  “嗯。”

  但是学生宿舍楼已经锁了。徐玲看了看表。

  “怎么办呢?张三?”

  “回家。”

   徐玲这才知道,张三家就在本市。本市的孩子,怪不得,她想。

  秋天的夜晚,只有落叶在路灯下翻身,郊区的人们早早地进入了梦乡,连中巴
和出租车都没了踪迹。路上,偶而有一两个骑车人经过,他们匆匆忙忙,顾不上看
看这一对奇怪的男女:徐玲一只手拉着张三,另一只手伸进包里,攥着水果刀,她
眉头微皱,远处稍有点响动就会警觉很久;而张三则跌跌撞撞,不知疲倦地跟着。
走啊走。走过了两条没有灯的小巷,走上了一段陡坡,走过了一座立交桥,桥下有
人点燃竹筐烤火,几个少年抽着烟,蹲在路边低声说话。从桥上望着城市,徐玲望
到了遥远的灯火,遥远的星辰,她用力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深深呼吸着越来越冷的
空气。

  停下来了?张三望着工地上模糊的信号灯和桥下疾驶而过的卡车, 他突然间
感到风是凉的。 “张三,你家还有多远?” 张三转过身来,手还留在那只握出了
汗的手中,他低头看着徐玲,那些闪亮的头发正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他说了另一个
地名。还很远。他看见徐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一下: “算了……”

  “冷。”张三伸出手,抱住了梦寐以求的人。他已经没有力气,不知不觉,身
体已经倒了过去。 徐玲闭上了眼睛,像是迎接这浪漫的动作。一会儿,她睁开眼
,踮起脚在张三冰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在一个宁静的秋夜,徐玲牵着张三的手
走在郊区的路上,他们走过了小巷、斜坡和立交桥,他们又走回了立交桥、斜坡和
小巷。走啊走啊,张三靠上那个低一些,但是温暖的肩膀。他愿意就这样一直走下
去,直到酒醒天明。我愿意他们一直走,走出现实和小说,走到他们自己的世界去
。在他们头顶上,响起了王凡那首著名的《带我去天堂好吗?》:

  “于是来到星光下

  任凭眼泪往上滑

  我的脑袋里装着以前你说的风凉话

   于是想要往高爬

  直到你的嘴巴

  说着一句千古不变的爱我爱他

   姐姐

  你带我走吧

  姐姐

  去天堂好吗

  姐姐

  你别摸我的头发

  姐姐

  你抚摸我的心脏——

  死啦

  死啦

  死啦

  死啦……”

   我们都会唱这首歌,因为我们都是没有姐姐的孩子,再也长不大的小孩子。
 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是在一场为师大学生办的party上。那天,小小的舞厅里水
泄不通,大学生们全坐在地上,满头大汗,随着音乐摇晃。我唱完一首罗大佑下来
,被挤到台口音箱外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连空气都在燃烧。音乐毫无理由地
噪,我使劲向舞台上伸头,只见长头发甩来甩去,王凡眼神迷离,乐队丧心病狂地
演奏着长达20分钟的solo。

  那天,王凡大概抽多了烟,嗓子唱破了还在高音上吼。我刚认识吴铁不久,他
也靠在音箱上:

 “那些人有洒意思,光知道吵嘴。像这么家认认真真搞音乐多好……”

  我不知道这是指什么,于是陪着他看屋顶的灯。

  演出结束了,进进蹲在地上收拾效果器,老咪和最后一个大学生握过手,坐在
音箱上呆呆地抽烟。大厅里留下一地烟头、空烟盒和空易拉罐,忽然间冷冷清清,
调音师兼勤杂工过来关了音箱,发出“啪啪”的几声。我们从侧门出去,穿过办公
室,从办公室后门拐上楼梯,摸着黑钻进阁楼。这是他们当时的住处。

  不一会儿,杨杨和吴铁抬着啤酒上来了,我们也正好弄亮了电灯。地上的烟头
、瓜子壳和酒瓶盖像地毯一样,一根断了的吉他弦和一张脏了的照片扔在锅盖上。
这时候录音机也自动响了,是老咪录的吉他solo精选。吴铁闭着眼,努着嘴,捧起
自己的啤酒不说话。屋里突然挤满了人,男的、女的、长头发、光头、认识的,不
认识的,扎飞镖、喝啤酒、打赌、争论。我从屁股下摸出一盘The Queen ,换掉了
乱七八糟的solo。吴铁突然跟着唱了起来: “Is this the real life? Is
this just fantasy? …… Mama life had just begun. Mama ooh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 其他人没有反应,仍然做着连
环接成语的游戏。杨杨把头埋下去一声不吭。我端着啤酒碰了碰他手中的酒瓶:


  “杨杨,喝酒。”

  他古怪地笑着,一口气喝掉半瓶,然后盯着一个新认识的大学生问:

  “你跟我说一下,你为洒喜欢摇滚乐?”

  大学生皱着眉张着嘴想了一阵,回答道:

  “咱们不是朋友吗?还用问?”

  杨杨莫明其妙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为洒要跟我们玩呢?怎么不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去?你自己没有事情做吗
?”

  大学生皱着眉,闭起嘴,过一会儿又笑了:

  “我他妈就是喜欢这地方。”

  成语游戏完了,有人上床睡觉,我们开始昏天黑地地谈人生。吴铁说我不宽容
,不喜欢谁别理睬就行了,干嘛还要讽刺挖苦;老咪说前卫艺术家只剩下理论;大
学生说朋友之间应当狠斗深揭;我说吴铁故做超脱,可是太绝对,为什么不能有点
虚荣心呢。话题转移到禅宗和地狱的时候,我发现杨杨不见了。老咪已经喝疯了,
滔滔不绝,摔碎一个酒瓶又打开另一瓶,头也不回说:

  “打电话去了。”

  办公室桌前,杨杨趴在电话旁不知是醉是睡。听筒里传出冷冰冰的忙音。他挪
了一下,展开一条胳膊,我看见衣袖上湿了一片。

  漫长得几乎不见尽头的夜游终于结束了。夜里两点,徐玲牵着书生张三的手,
又回到了宿舍。她发现自己忘了关灯。打开门,关上门,好像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张三松开手,径直走到床前,躺下。他太累了。一块热毛巾铺到了脸上,他
睁开眼,是依旧皱着眉头的徐玲,他勉强笑了一下:

  “我爱你。”

  “不许胡说了!”

  “我要你。”

  “别讨厌了,”徐玲拿走了毛巾,“你快睡吧。”

  “你把灯关了。”张三看见徐玲手里捏着毛巾,站在面前出神。

   灯关了。谁也看不见对方,只听到张三坐起来的声音,接着他伸出手,碰到
了徐玲:

  “你也睡吧。”

   徐玲叹了一口气,脱掉外衣坐在张三身边。黑暗中,两个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张三呆呆地望着徐玲。她开始脱下套头毛衣和内衣,静电在她头上闪出火花。张
三迟疑着,使劲地调整着迟钝的大脑,解开了第一个纽扣。

   两张脸同样静止在空气中,一张越来越傻,另一张越来越安详。徐玲已经脱
掉了鞋袜和长裤,她的两手背过去,停在一个纽扣上,像鸽子停留在屋檐。因为用
力,她的身体紧绷着,前挺的胸部在起伏。张三冻得发抖,他想把眼睛从那双被白
色乳罩拥抱着的乳房上挪开,但是不行,在泛着微弱光芒的身体上,那片白色太亮
,太重。张三终于伸出双臂,发着抖,让它们靠到了自己裸露的胸前。

  黑暗中他又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在一只若有若无的手的指挥下,张三摸到一个烫手的裸体。沉重的新世界……
张三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再也不敢动一下、出一点声。那只手绕到背后,拍打着
他的肩头。张三闻到了令人疯狂的香气,它已经变得浓郁,带着所有他渴望的诱惑
。就这样,张三睡着了。 哦。侦探小说的鼻祖爱伦·坡这样写道:

  “呵!我的青春是一个长梦该有多好! 愿我的灵魂长梦不醒,一直到 那永恒
之光芒送来黎明的曙光; ……” 张三睡着了。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终于安静下来
的孩子,在激动人心的怀抱中提前睡着了。我愿他长梦不醒,一直到青春的尽头。
 我不知道怎样更好地写下这个故事,把它写成真的小说。我看书太多,经历太少
,没有想象力,习惯了引用别人的句子,和照搬自己的生活,恨不得把日记都抄进
去。一想到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完两本稿纸,我就会灰心丧气,好容易凑了三分之一
,已经用尽了脑力。杨楠劝我先编出来再说,我答应着,转过身去,想着她夏天的
样子,想起了过去生活中的一个片段。我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是创造一篇小
说,还是寻找生活的碎片? 正说着,等了半天的吴铁和邴吉来了。吴铁剃了个光
头,让我们大吃一惊。

  “这么冷剃的洒光头?受打击了吗?”

  “是不是又想通了一个道理?”

  邴吉也看着吴铁,笑而不言。吴铁嘻嘻哈哈,闪烁其辞:

  “没洒没洒,我的假发丢了。”

  他掏出一盒肮脏的磁带:

  “杨杨他们新找了个鼓手,最近一直在排练。”

  杨楠把磁带塞进录音机里,忙着给大家倒茶,吴铁要红茶,邴吉要菊花茶,我
说随便,结果给我的是白开水,大家又笑了。

  录音机里传出不太清晰的音乐,残响乐队的排练录音。没有自己的作品,他们
一直在扒疾速金属经典。先是Metallica的《No Remorse》。

  无悔,无悔。吉他音色粗糙干硬,鼓声粘乎——因为鼓皮上贴了海棉,怕吵到
邻居,贝司有几小节乱了。但是我们听得高兴。接着是《颅外手术》。

  “原速!一点错都没有。不容易啊。”

  “确实挺好的。他们一天就光做到这个活了,我们也该去慰问一下了吧?”
20分钟前,杨楠最后一次告诉我们,她计划明年结婚,再也不做梦,不胡思乱想,
不和问题青年谈人生。 我问她: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我?”

  “你别问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怎么还是想不通呢?”

  吴铁就在旁边听着。他对杨楠说:

  “不要忘了,想找我的时候就放‘恐怖海峡’的《你和你的朋友们》。连续放
10遍,我就知道了。”

  我也说:

  “对,别忘了我还有半瓶二锅头放在你这呢。想找人聊天的话……”

  难受劲儿就是这么上来的。我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兰州。

  大中午的,人们在午睡,街上来往着不多的车,天是阴的,灰朦朦没有边际。
我不知自己还能挺多久,也不知这件事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几百米外有一座巨大的
楼房框架,野蛮地挡住了视线。民工正在唱着听不清词的民歌,水泥搅拌机“轰隆
轰隆”响着。

  在潜意识里,张三代表我,徐玲代表杨楠,这不言而喻。在中国,所有的二流
作家都以出卖自己的私生活为业,但这总比伪造自己的私生活好一点;我没什么本
事,作为眼高手低的文学爱好者,弹吉他、写小说,不过是为了发现生活的另一些
出路——在摆脱爸爸妈妈大姨小姨表哥表妹做一辈子工人的命运之后,这是我最大
的奢望。我确信至今还没有找到。但它肯定存在。

  在我自己的故事里,有那么一天,天是阴的。我在抽烟。阳台门开了,我知道
是杨楠。她说:

  “颜峻,你冷不冷?”





  1995.11 2000.11.16改订



  献给吴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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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ira:连做梦我也希望自己已是动画家...... Akira:All i love is only ......


 我还是情愿留在自己的黑暗中
 至少我还有你没有的那些自由
                              一切都为了生存给我的那些感受.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4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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