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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akefans (王伟是我偶像), 信区: Military
标  题: 高山下的花环(四)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un Jun  9 19:35:24 2002), 转信

    战斗愈来愈残酷了。

    当我们每人分到的两根甘蔗刚刚嚼完,主峰上的敌人居高临下,又一次向我们
实施炮击。这次炮击比前几次更疯狂,更凶狠,炮击持续了长达半小时之久。无名
高地上,我们作为依托和立足点的堑壕,前后左右,到处弹坑累累。扑面的硝烟使
我们睁不开眼,浓重的梯恩梯味儿呛得我们喘不出气。

    炮击刚停,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堡,用平射的高射机枪、轻重机枪,向我们这
无名高地扫射……

  显然,敌人是要从南面反扑了!

    “三排,压制敌火力!”梁三喜大声喊道。

    我们刚从堑壕里探出头,便见一群敌人已爬上堑壕前的陡崖,离我们只有十几
米了!

    “打!”梁三喜边喊边端起轻机枪,对着敌群猛扫!全速奋起向偷袭过来的敌
群开火,瞬间,阵地前的敌人便被我们打得如同王八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这群敌人是从主峰上下来的。他们趁炮击时我们无法观察,便越过主峰和无名
高地间的凹部,偷袭到我们的阵地前沿。真险啊,如果我们稍迟几秒钟发现他们,
他们就扑进我们的堑壕里来了!

    当敌人的反扑又被我们打退后,敌戏双方又平静下来。

    这时,报务员跑到粱三喜跟前,说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九连。

    梁三喜极其简要地向营长报告了我们攻下无名高地的经过。营长在报话机中告
诉我们:营指挥所和营所属另外三个连队,离我们这无名高地直线距离还有十公里
左右。预定的穿插计划因战局发展被打乱,他们已不能按预定方案按时到达预定位
置了。眼下,三个连队正分头扼守山口要道,阻截从第一线溃逃下来的敌兵,保证
大部队全歼逃敌。因此,他们一时腾不出兵力来支援我们。营长还收回了他昨天对
我们的批评,并传达了师、团首长对我们九连的嘉奖今,说我们昨天的穿插速度是
相当惊人的!……

  是的,当他们也在我们昨天的穿插路上走一走时,他们便会晓得我们九连为啥
误了122分钟!

    “困难,你们有啥困难吗?”营长问。

    “伤亡已超过三分之一,断粮断水!”梁三喜喊道,“水,主要是缺水!”

  “坚持,你们想办法坚持!要坚持到明天头午,我们才能上去!”少停,营长
减道,“团首长指示,如果攻下主峰有困难,你们就坚守在无名高地上,等我们上
去再说!”

  “不行,我们不能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要死,也只有到主峰上去死!”

  “怎么?你是梁三喜还是靳开来,牢骚不轻呀!”

  “报告营长,靳开来已经牺牲,我是梁三喜!”梁三喜脸色铁青,“主峰上有
敌人的追击炮炮阵地,一个点地朝我们头上打炮 如果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到明天
头午,九连必将全连覆没!”

  …………

  跟营长通罢电话,梁三喜对我说:“指导员,召开个党员会吧。”

  我忙通知党员开会。这时,一些不是党员的战士,也纷纷把他们早写好的火线
入党申请书递到我手上,问我可不可以列席参加党员会。我眼里一热,忙说:“可
以,绝对可以!”

  此时要求入党,绝不是去领取一张谋取私利的通行证,而是准备向党献出一腔
热血!

  梁三喜对围拢过来的党员、非党员说:“我们不能再被动挨炮了,要主动出击
!我提议组成党员突击队,去拿下面前的主峰,去占领敌炮阵地!”

  战士“北京”接上说:“连长的话极有道理。看来主峰上敌兵力并不多,他们
主要是靠炮来杀伤我们。只有我们站在敌炮阵地上,我们九连才能有点安全感。”


  梁三喜望了望众人,宣布了两道命令,任命战前刚经升的炮排长为代理副连长
,任命战士“北京”为代理炮排长。

    说罢、他问我:“来不及碰头商量了。指导员,你看怎样?”

  我连连点头同意。眼下让谁升官,既不需升官者为自己“走后门”,更不需有
人为升官者当说客,说文了叫“受命于危难之际“,说白了便是靳开来的话,给你
个带头去死的差事!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说虚的。说实话,让我
指挥一个炮排,我还是颇能胜任的。不过,我用‘八二无’去炸敌碉堡还有点绝招
,因此,我觉得让我作为一名炮手去行动,更能见成效。”

  梁三喜一听有理,点头同意了“北京”的要求。

    以党、团员为主的突击队组成了。

    梁三喜当即决定:由新任命的代理副连长和他带队,分头从主峰左右侧去攻占
主蜂。他让我和三排留下扼守无名高地,掩护他们出击……

  “连长,你的胳臂已负过伤了!”我吼了起来,“如果你觉得我赵蒙生还有种
,这突击队由我来带!”

  “少废话!你有没有种,战场上大家不都看见到了吗!”粱三喜的眼里射出不
容分说的光,“可讲指挥能力,你还不过关!行了,趁敌还未炮击,要分秒必争!
”他转脸对战士“北京”一挥手,“带足炮弹,你和弹药手们先是顺坡滑下去,速
度越快越好!”

  无名高地和主峰间是个“U”形,我阵地面前的坡崖坡陡七十多度,而坡崖又
完全暴露在主峰之敌的射界下。当战土“北京”抱着“八二无”炮身,和弹药手们
急速从坡崖上滑下去时,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碉堡,便开始不停地封锁扫射……

  “三排,压制吸引敌火力!”梁三喜命令。

    三排对准敌碉堡开火,但狡猾的敌人并不理会,仍不时地朝我面前的坡崖实施
拦阻扫射……

  要通过这完全暴露在敌射界之下的坡崖,谈何容易啊!

    梁三喜皱起眉头。稍停,他对突击队员们大声减道:“看着点!都按我的样子
办!”

  说罢,只见他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中,趁敌射击间隙,飞身跃出堑壕,猛地朝
山下滚进,滚进……

  我惊呆了!一个基层指挥员在战斗最紧要的关头,他把忠诚、勇敢和智慧所包
涵的全部内容变为沉着,继而从沉着中又产生出这果断而不惜赴汤蹈火的行动!

    他成功了。

    突击队员们学着他的样子,瞅准敌射击间隙,一个个先后“噌噌”跃出堑壕,
滚进,急速朝坡崖下滚进……

  过了会,敌人停止扫射。无名高地上安静无事,我心中越发不安。我问自己:
“你不是立誓要血洗自己的耻辱吗?那你为啥不象梁三喜那样去冲锋?!”

  敌人又开始拦阻扫射了。我抓过冲锋枪抱在怀中,对三排喊道:“你们坚守,
我过去!”

  我大步跨出堑壕,横身倒在坡崖上,拼命往山下滚进……

  我当时想的是:都是爹娘生的,连长梁三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去做的事,
我这当指导员的也应照着去做。才算称职!

    也怪,滚到山间,除了感到周身麻木外,竟觉不得疼。

    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一接近它,便躲过了敌人的射界。我火速爬
着赶上了梁三喜他们。粱三喜见我来了,也没责怪我。


    三排仍不时向敌人射击,敌人也不断还击。我们在草丛中攀援而上,去接近敌
堡……

  爬了一大阵子,猫起腰便看见敌堡了。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距离最多有五十米。放心,绝对不用打第
二炮,干吧!”

  粱三喜点头同意。

    战士“北京”当即把炮弹装进炮膛。少许,他肩起“八二无”炮身,“噌”地
站起来,勾动了扳机!然而,没见炮口喷火!

    战土“北京”一下卧倒在地。敌人的子弹“嗖嗖”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怎么?是臭弹?”梁三喜问。

    “嗯。是发臭弹。”“北京”说着,忙把臭弹退出炮膛。弹药手赶忙又递给他
一发炮弹,他又将炮弹装进了炮膛。

    稍停,他又肩起炮,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勾响了扳机,却又一次没见炮口喷火


    “哒哒哒哒……”敌人一串子弹射来,战士“北京”一头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同志……”我和梁三喜同声呼唤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战士“北京”倒在血泊中,身上七处中弹。中的是平射过来的高射机枪子弹,
处处伤口大如酒盅,喷出股股热血……

  呵,倒下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士兵又倒下了!他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眨眼间
便告别了人生!他二十出头正年轻,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他是那样机敏果敢,
他是多么富有才华!昨天晚上,他还以将军般的运筹帷握,为我们攻打无名高地献
出了令人折服的战斗方案!可此刻,他竟这样倒下了!他从北京部队奔赴前线补到
我们连,到限下才刚刚两天,我们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五十米的距离上,他不
瞄准也绝对有把握—炮—个敌碉堡!可臭弹,该死的两发臭弹!!

    梁三喜怒对爬到眼前的弹药手:“他的死,你要负责任!”

  弹药手沉下头不吱声。我知道,梁三喜这是由极度悲恸产生的激怒,而激怒又
变为这无谓的埋怨!在同生共死的战场上,有哪位弹药手愿意出现臭弹啊!

    “怎么两发都是臭弹?咳!”

  “早晨打无名高地时,就已出现过一发臭弹。”弹药手伤心地回答梁三喜,“
为啥是臭弹,你看看弹身上的标号就晓得……”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的血泊中,取过那发退出膛的臭弹看了一眼,递给
了我。我一看,只见弹身上印着:一九七四年四月出厂。

    弹药手嘟囔说:“批林批孔的年月里出的东西,还能有好玩艺!那阵儿,到处
都停工停产搞大批判,军工的工人也都不上班……”

  啊,我心里一阵冷飕飕!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动乱年月,不仅给人们造成了程度
不同的精神创伤,还生产出这样的臭弹!如今臭弹造成的恶果,竟让我们在这生死
攸关的战场上来吞食!

    “奶奶的!”梁三喜气得象靳开来那样骂娘了,“要是再为了争权夺利,今天
你搞他,明天他整你,甚至连死了两千多年的孔老二也拉出来批,我们就没个好!
不用敌人打咱们,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台!”

  这时,山左侧传来一声令人振奋的巨响,不用问,那是新上任的代理副连长带
着战友们,把敌碉堡炸掉了!

    我们上面敌堡中的枪又急骤地响起来,一串串子弹从我们头顶上掠过……

  梁三喜问弹药手:“还有几发炮弹?”

  弹药手说:“还有九发。有六发是七四年四月出厂的。”

  “真他娘的见鬼!扔了,把那六发全给我扔掉!”梁三喜气极了,厉声对弹药
手,“你动作快点,给我拿发好弹来!”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双手摸过血染的炮身,把那发还在炮膛中的臭弹猛
一下退出来,忿然甩出老远!他接过弹药手递过来的炮弹,一下装进了炮膛。

  梁三喜肩起炮身。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站起来,眨眼间便见炮口喷火!炮
弹“轰”地炸开,敌碉堡被炸得粉碎……

  碎石泥尘还在刷刷下落,我们便跃起身,迎着硝烟气浪上前扑去!

    上来了!上来了!从左右两侧出击的突击队员,还有从主峰正面待机冲锋的步
兵一排,一齐呐喊着,冲上了山顶!

    我们,终于站在了364高地主峰上!

    “注意搜索残敌!”梁三喜命令说。

    我放眼望去,山顶上敌堑壕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位于山顶右侧的炮阵地上
,有十几门横倒竖歪的120迫击炮,遍地是待发的炮弹,还有那一箱箱未开封的炮
弹箱摆在周围……这时,我才更觉出粱三喜判断的准确,决策的正确!如果不攻占
这炮阵地,我们坚守在无名高地上是会全连覆没的!

    山顶上到处是巉岩怪石。我们沿着堑壕南边向西搜索。

    段雨国兴冲冲地来到我和梁三喜身边:“连长,指导员,胜利啦,我们终于胜
利啦!这次战斗,能写个很好的电影剧本!”

  我望着段雨国那副乐样儿,真没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

    “隐---蔽!”只听身后的梁三喜大喊一声,接着我便被他猛踹了一脚,我一
头跌进堑壕里!跟着传来“哒哒哒”一阵枪响……

  当我从堑壕里抬头看时,啊!梁三喜---我们的连长倒下了!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连长!连长!”我一腚坐在地下,把他扶在我怀中……

  他微微睁开眼,右手紧紧攥着左胸上的口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这里……
有我……一张欠帐单……”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头便歪倒在我的胳臂弯上,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他攥在
左胸上的手也松开了……

  我一看,子弹打在他左胸上,打在了人体最要害的部位,打在了他的心脏旁!
他的脸转眼间就变得腊黄腊黄……

  “连长!连长!”战土们围过来,哭喊着。

    “连---长!”殴雨国扑到梁三喜身上嚎啕起来,“连长!怪我……都怪我呀
……”

  梦,这该是场梦吧?战斗就要结束了,梁三喜怎么会这样离开我们!当理智告
诉我,这一切已在瞬息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时,我紧紧抱着梁三喜,疯了似地哭喊
着……


  讲到这,赵蒙生两手攥成拳捶打着头,泪涌如注。他已完全置身于当时的场景
中了。

    我用手擦着不知啥时流下的泪,为梁三喜的死感到极为惋惜和沉痛。

    过了良久,赵蒙生才抬起泪脸,喃喃地对我说:“子弹,是一个躲在岩石后面
的敌人射过来的。显然,梁三喜最先发现了敌人,如果他不踹我那一脚的话,他完
全来得及躲开敌人,可为了我,他……”

  段雨国内疚地哽咽说:“怪我,都怪我啊!怪我当时让胜利冲昏了头脑,才使
指导员先顾了跟我说话,才使连长他……”

  停了会,赵蒙生接上说:“痛哭过后,我想起梁三喜临终前没说完的那句话,
我从那热血喷涌的弹洞旁边,从他那左胸的口袋里,发现了这……”赵蒙生说着,
从一本硬皮日记本里,拿出一片纸,用瑟瑟发抖的手递给我,“你……你看看……


  我接过一看,这是一张血染的纸条。这纸条是三十二开笔记本纸的小半页,四
指见方。烈士的笔锋刚劲,字迹虽被血浸染过,但依然清晰可辩。只见上面写着:


    我的欠帐单
借:本连司务长120元
借:本团刘参谋70元
借:团后勤王处长40元
借:营孙副政教50元
…………

  梁三喜烈土留下的这张欠帐单上,密密麻麻写着十七位同志的名字,欠账总额
是六百二十元。

    我顿感头皮麻嗖嗖的!眼下,我虽还不知梁三喜为啥欠了这么多的帐,但我已
悟出,为啥赵蒙生在前面的讲述中,一再讲到梁三喜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烟末,连块
手表也没有,用的牙刷只剩“八撮毛”……

  赵蒙生叹息了一声,对我说:“三年多来,这血染的欠帐单一直象沂蒙山中那
古老的碾盘一样,重压在我的心上。每每看到它,我便百感交集。我常常这样想,
梁三喜临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这里有我一张欠帐单,我欠的帐还没偿还,还
没偿还啊……”

  我们又陷入沉默中。

    过了会,我问:“那么,最后战斗是怎样结束的?”

  赵蒙生仍在擦泪,没有回答我。

    段雨国说:“当时,一串子弹射来之后,我见连长倒在地上,我误认为连长是
就地卧倒隐蔽。我抬头一望,见前面岩石上有个黑影,一晃便不见了。我跑过去一
看,也没见敌人在哪里。这时,又过来几位战士,我们一齐搜索,才发现岩石右下
侧有个洞口。我返回身来想报告连长时,见连长已牺牲在指导员的怀中。我扑上去
就哭起来……当我含泪告诉指导员敌人已钻洞,指导员疯了般地站起来,喊着要手
榴弹……”

  赵蒙生摆手制止段雨国:“算了,算了!不必讲那些了!”

  “实事求是吆!总得让如实记录这个故事的作者同志,对这场战斗有个大概的
了解。”段雨国接上对我说,“……指导员把十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谁也拽不住
他,他象疯了一样跑到洞口边,一下就钻进洞去。过了会,我们先是听到一阵枪声
,接着是闷雷股的巨响。当时大家心想,指导员肯定牺牲了。我们打着手电,一个
个钻进洞中,先把指导员抬了出来,见他额角上流着血,臀部也负了伤,他人事不
醒了。接着,我们呼拉拉拖出九具敌尸,洞中的九名敌人,全让指导员那捆手榴弹
给报销了!……”

  “行了,别塑造我的形象了!”赵蒙生内疚地说,“比比梁三喜、靳开来、战
士‘北京’、司号员小金,我算个啥!我不过是让军长和战友们骂上战场的懦夫而
已!如果说我还没有愧为炎黄子孙,那是烈士们用热血净化了我的灵魂。”停了停
,他望着我,“不过,使我的心灵受到更大更剧烈震动的事情,还不是在战场上,
而是在打完仗之后发生的。那石头人听了也会为之动情的故事,我当时万万没有想
到,你现在也绝对猜不到。那么,让我给您继续讲下去吧---”



    我们九连就打了这一仗。

    当我抱着手榴弹闯进敌洞时,洞内漆黑啥也看不见。我贴着洞壁朝前摸,摸进
十几米,才听见里面有动静。敌人显然也听到我进来了,射来一串子弹,却没有打
中我。我便将一捆手榴弹拉了弦,扔了过去。之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后来,是代理副连长带领大家,象掏老鼠洞一样又掏了两个敌洞,又炸死了十
三个敌人,战斗便胜利结束了。

    我是被自己甩出去的那捆手榴弹炸晕的,伤得并不重。这时,我们营的七连奉
命赶到364高地,接替了我们九连。

    我先是被送到师战地医院,接着又转到国内。十几天后,我的伤就痊愈了。

    整个部队班师回国,凯旋门前是人海鲜花,颂歌盈耳;庆功宴上是玉液琼浆,
醇香扑鼻。当活下来的我重新体味生活的美好和芳香时,—想起连里殉国的英烈们
,我的心情分外沉重。

    部队展开了评功活动。军里决定报请军区,授于我们九连为“能攻善守穿插连
”的荣誉称号。经过群众评议,我们九连党支部决定报请上级党委,分别授于梁三
喜、靳开来、还有不知姓名的战土“北京”为战斗英雄称号……

  对梁三喜和“北京”同志,团里没有争议。对靳开来,不管我们党支部怎样坚
持,却连个三等功也不批!这时,有人竟提议授予我英雄称号,说我在战斗最困难
的时刻,第一个只身闯进敌洞炸死九个敌人,称得上什么“模范指导员”!

    我被刺眼的镁光灯和接踵来访的记者包围了。

    记者们对我好象尤其感兴趣,连我的名字也具有特别的诱惑力。有位记者说我
当年出生在沂蒙战场上,现在又在战场上立了功,很值得宣传。他以抢新闻的架势
找到我,对我进行单独采访。并说他已想好了一篇通讯的题目:正题是《将门生虎
子》,副题---记革命家庭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英雄赵蒙生。他让我围绕着这个题目
提供材料。我当即把我参战前后的情况如实给他说了一遍,一下打乱了他的构思。
但他仍坚持要宣扬我,并说了一大套理由:什么报道要有针对性啦,用材料要去芜
取精啦,因此不需面面俱到,要以正面表扬为主……

  我坚决拒绝了他:“要写,就真真实实地写,别做‘客里空’式的文章!”

  是的,战争刚刚打罢,烈士尸骨末寒,我怎敢用烈士的鲜血来粉饰打扮自己!


    评功活动完结后,接着进行烈士善后工作。我们连在全团是伤亡最大的连队。
团里派出专门的工作组,来帮助我们做这项工作。

    烈土善后工作进行极为顺利。烈士的亲属们深知亲人是为国捐躯,个个深明大
义,没有谁向我们提出过任何超出规定的要求。他们最关心的是亲人怎样牺牲的。
我向他们一一讲述烈士的功绩,并把授结烈土的军功章捧献给他们……

  但是,当我面对靳开来的妻子和那四岁的小男孩时,我为难了。我向烈士的遗
妻和幼子,讲述了副连长怎样带尖刀排为全连开路,怎样炸毁了两个敌碉堡,又怎
样坚守无名高地消灭敌人。当然,我省去了副连长带人去搞甘蔗曲事,我只说副连
长在阵地前找水踩响了地雷……

  当靳开来的遗妻抬起泪眼望着我,对这位来自河南禹县一个公社社办棉油厂的
合同工,我已无言安慰。所有烈士亲人都有一枚授于烈土的军功章(大部分是三等
功)。唯独她没有……

  我拭泪把我的一等功军功章双手捧给她:“收下吧,这是我们九连授给一等功
臣靳开来烈土的勋章!”

  这位憨厚纯朴的女合同工,双手按过军功章捧在胸前凝望着。过了会,她才把
这军功章连同靳开来烈土留下的那张全家幅一起包进手帕,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她带着那四岁的小男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队。

    谢天谢地,她并不晓得连队是无权决定给谁立功的(哪怕是记三等功)!我默默
祝愿,祝愿那枚军功章能使她在巨恸中获得一丝慰藉,也企望那四岁的孩童在晓明
世事之后,能为父辈留给他的军功章而感到自豪!

    烈士亲属们都一一返回了。唯独不见梁三喜和“北京”同志的亲属来队。团政
治处已给山东省民政部门发了电报和函件,请他们尽快通知梁三喜烈士的亲属来队
。战士“北京”的真实姓名,在部队回国后我们通过查找对号,得知他叫薛凯华。
参战前一天从兄弟军区火速赶来的那批战斗骨干,团军务股存有一份花名册。当时
把他们急匆匆分到各连后,几乎所有的连队都没有来得及登记他们的姓名。因此,
全团有好几个连队都出现了烈土牺牲时不知其姓名的事情……

  团、师、军三级党委,决定重点宣传粱三喜的英雄事迹。让我们连多方搜集粱
三喜烈土的遗物、照片、豪言壮语以及有宣传价值的家信等等,以便送到军区举办
的英雄事迹展览会上展出。

    当我着手组织搞这项工作时,确实作难了。

    梁三喜的遗物,除了一件一次没穿过的军大衣外,就是两套破旧的军装。团里
派人把两套旧军装取走了,因那打着补丁的军装,足能说明烈士生前身先士卒,带
领全连摸爬滚打练硬功。团里听说粱三喜有支“八撮毛”的牙刷,又派人来连寻找
,因那“八撮毛”的牙刷,足能说明烈士生前崇尚俭朴。然而,很可惜,在那拚死
拚活的穿插途中,梁三喜已把牙刷、牙缸全扔在异国的土地上了……

  至于照片,我们到处搜集,也没能找到梁三喜生前的留影。最后,我们从师干
部科那里,从干部履历表中,才找到一张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这为画家给烈士画
像,提供了唯一的依据……

  我是多么悔恨自己啊!我曾身为摄影干事,下连后还带着一架我私人所有的“
YASHIKA”照像机,却未能为梁三喜摄下一张照片!

    至于梁三喜写下的豪言壮语和信件,我们也一无所获。梁三喜是高中二年级肄
业入伍的,按说他应该写下很闪光的文字。但是,我们只找到一本他平时训练用的
备课笔记本,全是些军事术语,毫不能展现烈士的思想境界……

  参战前后,他在戎马倥偬中为我们留下的,就是那张血染的欠帐单!

    这天,我把欠帐单拿到团政治处,想让团领导们看一下。然而,无独有偶。团
政治处的同志告诉我。这样的欠帐单并不罕见。在全团牺牲的排、连干部中,有不
少烈士欠着帐。五连牺牲了四个干部,竟有三个欠帐的。这些欠帐的烈土,全是清
一色从农村入伍的。他们欠帐的数额不等,其中,梁三喜欠的帐数额最多。

    看来,我对从农村入伍的排、连干部、以及那些土里土气的士兵们的喜怒哀乐
,还是多么不知内情啊!

    时间又过去了几天,仍不见粱三喜烈士的母亲及妻子来队。我多次催团政治处
打听联系。这天,政治处来电话告诉我,他们已数次给山东省民政部门去过长途电
话,查问的结果是:粱三喜烈士的母亲梁大娘、妻子韩玉秀,她们抱着个刚出生三
个多月的女孩,起程离家己十多天了。

    呵,十多天了?乘汽车、坐火车,再乘汽车……我掰着指头算行程,她们祖孙
三代早该赶到连队来了呀!莫不是路上出了啥事?那可就……

  我后悔自己工作不细,恨当初为啥不建议团政治处,让连里派人赶往山东沂蒙
山,去接她们祖孙三代来连队……

  我们连驻地不远有公共汽车停车点,我派人到停车点按了几次没接到,我更是
忧心忡忡,日夜不安……

  这天中午,师里的丰田牌轿车开进连里。我一看,是妈妈来了!

    我忙把妈妈迎进宿舍里,给她倒了杯水:“妈……今天刚赶来?”我不知说啥
是好。

    “咳!坐飞机,乘火车,师里派车在车站接到我,我到师里坐了一会,就来了
。”

  我与妈妈相对而视,沉默无语。

    妈妈比我临下九连回家休假见她时,明显消瘦了。她脸上失去了往常那乐悠悠
的神采,眼圈周围有些发乌。

    “你……怎么不给妈写信?”

  “回国后事情太多。”

  “你……你知道妈这些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呀!”妈妈眼泪汪汪,“妈是从报
纸上……看到你们九连……妈才知道你没……”

  我无言对答。

    “那天晚上,妈要了三个多小时的电话,才……才好不容易要到‘雷神爷’。
谁知,竟挨了他一顿……臭骂,打那,妈就夜夜做恶梦,一会梦见‘雷神爷’用手
枪指着你,让你去……去炸碉堡,一会又梦见你满脸是血,呼唤着妈妈……”妈妈
抹着泪,“妈知道在那种时候打电话也不应该,可‘雷神爷’他……他也太不讲情
面了!妈是快往六十岁上数的人了,生来也不是怕死鬼!可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呀
,要死,妈宁愿替你去死!”妈妈伤心地抽泣起来。

    我该说啥呀?我没有资格责怪亲爱的妈妈!


    妈妈的老家在皖北。早年间外祖父一家一贫如洗,妈妈八岁上就卖给了地主当
丫头。一九三八年,国民党政府为躲过日寇南逃,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造成了
豫东、皖北骇人听闻的黄泛。咆哮的洪水使外祖父一家全部丧生。妈妈当时十六岁
,她是抱着地主家一只洗衣的木盆,才大难未死!当年秋,她只身流浪到沂蒙山投
身革命,后来当过团卫生队的卫生员、护土长、 “地下医院”的指导员,师卫生
科长……再后来她随大军打济南,战淮海,长驱南下……妈妈参加过上百次战斗,
满满一手帕勋章闪耀着她光挥的历程。她那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能写一部比砖头
还厚的书啊!……

  而我,只不过刚刚参加了一次战斗!

    我感到心中燥热难挨,便摘下了军帽。

    “天!这……这是怎的?”妈妈发现了我额角上的伤疤,“是……是枪伤?”


  “不是。是被手榴弹片儿划了一下。”

  “天呀!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妈妈的声音在打抖,“疼,还疼
吗?”

  我摇了摇头。

    望着不时拭泪的妈妈,我心中象打翻了个五味瓶。妈妈是那样宠我,疼我,爱
我,到眼下还把我当成小伢儿一般! 我也曾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无比自豪、幸
福、温暖! 可眼下, 妈妈的一举一动, 竟使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连戴在妈妈
手腕上那块“欧米格”坤表,和那熠熠生辉的表链,过去我觉得那样受看,眼下却
觉得有些刺眼了。

    “蒙生呀,咱不穿军装往回调啦,省得央这个,求那个!”妈妈擦干泪说,“
血,你也为祖国流了, 问心,咱也无愧了!边境线上看来还安稳不了,干脆就脱
了军装转业吧!”

  我摇了摇头。

    妈妈吃惊地望着我:“怎么?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妈妈。

    此时,我只是觉得:母爱是神圣的,也是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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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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