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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anhua (花未眠),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七名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Aug 11 10:17:05 2008), 站内

第七名

  我出生的那天,黑龙镇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李香枝,一个叫艾学锋,他19岁,住在我
家后院,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几天后,小镇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女人搬走了。她叫宫莉。

  我讲艾学锋。

  艾学锋顶替他爸在电业所上班,挨家挨户收电费。

  他乒乓球打得好。巧的是,他连续三年在全镇的乒乓球比赛中,排名第七。

  他是全镇惟一用左手握球拍的人。

  他死的那天,没有吃早饭。

  他妈已经把油饼和蛋汤端到了他面前,他却一溜烟跑出了门。

  他妈生气地骂:“你急着去死呀!”

  那时候我妈正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天和平时一样蓝,木工厂的电锯声时隐时现。

  艾学锋不知道他再朝前走679步就会跌进死亡之谷,他吹着口哨,大步走向小镇中学。
他的手痒得厉害。

  今天他串休,不上班。

  今天他和中学的常老师约好了要斗一场。

  生我那天,全镇乒乓球比赛刚过去一个多星期。

  这一次,常老师赢了他,排名第七。

  艾学锋总觉得常老师打不过他,心里一直不服气。这些天,他一直约常老师“切磋”。

  常老师也清楚自己这第七名的宝座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因此他守住这份荣誉,一直躲避
艾学锋,不应战。

  无奈艾学锋穷追不舍,最后他只好同意了。

  艾学锋来到中学的乒乓球室,常老师还没来。

  有认识他的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艾学锋,你干啥来了?”

  “我找个人。”

  他承诺过常老师,这只是私下较量,不让任何人知道。

  大约20分钟之后,常老师来了。

  两个人练球时,艾学锋说:“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
买糕点吃。”

  常老师说:“说不准谁输谁赢呢,咱俩就赌糕点吧。”

  打了五场,结果是三比二,艾学锋又输了。

  常老师笑嘻嘻地说:“艾学锋,承让啦。”

  艾学锋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说话,把球拍一摔,出了门。

  中学离供销社很近,他来到供销社买糕点。

  卖食品的售货员叫唐达明,当时也20岁出头。

  他和常老师有点亲戚———当然,这跟接下来的事情没多大关系———如果顺藤摸瓜,
全镇人差不多都能攀上亲戚。

  但是,他跟艾学锋有点疙瘩,因为他们都爱着宫莉,而宫莉似乎更喜欢艾学锋。

  艾学锋说:“买一斤糕点。”

  唐达明的嘴很刺,他看艾学锋脸色不对,一边开票一边说:“怎么了?谁摸电老虎的屁
股了?”

  “别废话。”

  “你吃错药啦?火气这么大!”

  艾学锋不理他,接过票,去交钱。

  他回来时,唐达明已经把糕点包装好了。

  他拿过来,用手重重捏了捏,有一块好像碎了。

  他说:“你给换一块。”

  唐达明说:“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

  艾学锋有些恼怒:“你换不换?”

  唐达明见对方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笑意,也板起脸来,说:“那是你捏碎的,我不换。


  艾学锋一下就把那包糕点扔到了唐达明的脸上,说:“你他妈还赖我!”

  唐达明面如溅朱,冲进柜台后的库房,抄起一把铁门闩,像疯了一样跳出来。

  艾学锋转身就跑。

  唐达明几步就追上他,抡起铁门闩,砸在他的左肩上,他踉跄了一下,继续跑,跑出供
销社的大门。

  唐达明一边追一边又抡起铁门闩,砸在艾学锋的右肩上。

  艾学锋一下就扑倒在地。

  他翻过身,全身不停地哆嗦,惊恐地说:“我服了!我服了!”

  唐达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又把铁门闩砸下去,砸在艾学锋的肚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其他的售货员和顾客都没有反应过来,艾学锋已经惨叫着爬不起
来了。

  唐达明扔了铁门闩,撒腿就逃。

  那时候,我已经在我妈的下身露出丑巴巴的脑袋。

  艾学锋死了。

  砸在他肩头的两下都没事,致命的是第三下。

  他的腰子被打碎了,巧的是,他只有一个腰子。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当时,我正躺在血水里,弱弱地笑着。

  到了我19岁的时候,镇里人差不多都忘记了艾学锋。

  只有他的父母时常想起他,时常落下几滴清泪。

  那个唐达明跑了后,钻进一望无际的向日葵里,不见了踪影。

  他跑出了很远,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蹲在那片掩护他跑掉的向日葵里,像面对铁门闩的艾学锋那样瑟瑟地抖。

  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嘿嘿地傻笑。

  他后来一直嘿嘿地傻笑,在臭水沟边,在供销社门口,在他家房顶上。

  我也喜欢打乒乓球(我在87095部队新兵连比赛中获亚军)。

  我19岁那一年,也就是我服役的前一年,小镇里又一次举行乒乓球比赛,我参赛了,
最终没排上名次。

  这一年夏天,有人在小镇郊外看见了艾学锋。

  当时,天已经很黑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突然,他看见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急匆匆地朝前走着。

  开始,他没有在意。走着走着,他越来越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熟悉,就使劲地想,他到底
是谁?

  天上挂着一弯昏黄的月亮,它眯缝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

  又走了一段路,那个人一闪身,隐进了路旁的葵花地里,不见了。

  就在那一瞬间,他陡然想起———他是艾学锋。

  不知道是真是假。

  后来,又有几个人说,他们也在那条夜路上看见了艾学锋的背影,他们描述的细节跟第
一个人一模一样。

  又过了不久,小镇出现了一个外乡人,他叫阿了,好像是从山西来的,他到小镇卖眼镜


  他跟我同岁。

  我妈经常指着我的鼻子说:“看人家,跟你一样大,都走南闯北做生意啦!”

  也许是天南地北相隔太远,我们都觉得阿了的口音怪极了。

  他也许明白这一点,平时很少说话,他总是默默坐在街边,看远方的云彩。

  他的旁边摆着两个长形的木箱,挂满各种各样的眼镜。

  天要黑的时候,他就把那两个木箱合上,用扁担一挑,走人。

  他住在郊区的一间房子里,租的。

  有人偶尔在晚上去过他的房子,那里面挂满了眼镜。

  什么东西太多了都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比如虫子,比如头发。

  那些眼镜的后面好像挡着无数的眼睛。

  小镇人对阿了的来历了解很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

  他也爱打乒乓球,打得还不错。

  他用左手握球拍。

  小镇举行乒乓球比赛,工商所代表队没高手,就把阿了拉到了他们阵营里。

  阿了是个体户,合情合理。

  比赛是在小镇电影院的门厅举行的。

  阿了得第七名。

  这一年常老师也参赛了,但是没有排上名次。

  他跟阿了交了手。

  回到家,常老师的脸一直阴着。

  他不是因为没有排上名次而沮丧,他是害怕。

  家人一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脑袋疼。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直在想阿了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

  最让他惊悸的是,在比赛前,阿了盯着他的脸,低低地说:“常老师,如果今天我输了
,我给你买糕点吃。”

  这句话已经刻在了他的大脑里。

  他是个怕事的老实人,艾学锋死了后,他有一年多精神恍惚,总听见耳边响起这句话—
——“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买糕点吃……”

  他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艾学锋就不会死。

  可是,艾学锋说这句话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他有点不寒而栗了。

  唐达明的精神病一直没有好。

  我过19岁生日那天,也就是唐达明被淹死前的几个小时,有人看见阿了给唐达明买了
一斤糕点吃。

  唐达明吃得津津有味,脏兮兮的胡子里都是糕点渣。

  阿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

  就在那天夜里,唐达明死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在小镇东郊的池塘里,他后背朝上,漂在水上。

  他的旁边还漂着一只死鸭子。

  他疯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失足落水,也一直没有自杀的迹象,为什么突然在艾学锋死
去十九年的忌日里投水?

  这是一个谜。

  更奇怪的是,大家第二天看见阿了的眼镜箱端端正正摆在街边,和平时一样,只是阿了
不见了。

  从此,小镇的人再没有见到他,他永远地消失了。

  还有奇怪的事:他留下那些墨镜,真像涂了墨一样,戴上后什么都看不见。

  谁都解释不清这其中的用意,包括我。

  这一天,又有人看见艾学锋坟上的荒草不见了,填了新土。

  大家都在议论这一桩桩奇怪的事,但是,没有人下定论,大家似乎心照不宣。

  小镇陡然充满了鬼气。

  我穿上崭新的军服,就要离开绝伦帝小镇了。

  这一天,艾学锋的母亲找到我,她心事重重地说:“东子,听说你们这批兵是去山西?


  “是。大娘,你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说:“去年,唐明达淹死的那天,我在我家门口捡到一堆旧信,都是唐明达写
的,寄的地址都是山西。你到部队后,帮大娘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达明?

  那个淹死的疯子?

  我立即把那些旧信从她手里接过来,一封一封翻看。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天已经黑了,没有电。我借着跳动的烛光,一边看一边感到全身
发冷……

  老实讲,我不相信阿了就是艾学锋,也谈不上害怕不害怕。

  倒是这个被淹死的唐达明,这个从我记事起就嘿嘿傻笑的疯子,令我无比惊怵———他
竟然一直清醒地给另一个人写着信!

  我仿佛看见了昏黄灯光下的一张苍白的脸,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而这些信莫名其妙的出现尤其让人毛骨悚然———是谁放在艾学锋家门口的呢?

  我觉得这个事件挡着一层又一层的面纱。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千万别以为每一个精神病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同样,也别
以为每一个正常人都可以看出来。

  信纸都已经发黄,有的字甚至都模糊了。

  我抽出第一封信。

  唐达明向一个女人讲述他非人的处境和痛苦的心情。日期是1968年2月24号。那时候,
他已经疯半年多了。

  我抽出二封信。

  唐达明向那个女人求爱,或者说是乞求爱,再或者说是乞求收留———他要去山西投奔
她。日期是1970年1月9号。

  当时正是冰天雪地,唐达明穿着一件不遮体的单衣,坐在雪地上骂人。

  我又抽出第三封信。

  从字里行间看得出,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回音,他怀疑她根本收不到他的信。

  他绝望极了,但是他没有停止手中的笔。

  他需要倾诉,有没有收听的对象已经不重要了。这封信的日期是1973年8月12号,我已
经挎着书包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说:“大娘,我把地址抄下来,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那地址是太原附近的农村,而我服役在大同。到了新兵连,我才知道这两个地方相距很
远。但是,我还是寻找机会去了一次,找到了那个地址。

  那个女人正是当年从绝伦帝搬走的宫莉,她多年前就得病死了。

  她一辈子守寡,和儿子相依为命。

  她儿子叫艾天民。

  听说艾天民是个很老实的孩子,19岁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可是那一年他没有去
报到,失踪了,再也没回来。

  不久,我就听家乡人告诉我,公安局把那个阿了抓住了,说唐达明是他弄死的,他的真
名叫艾天民,是艾学锋的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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