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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delic (einsamer Kaffee ~), 信区: Marvel
标  题: 【聊斋】叹十声之:温玉6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Apr 18 21:18:11 2005) , 站内信件


  嫁给游江之后,她过得很好。当真应了那婆子的话,她算是有福的了。往后,一生一世
,从一而终。她这一世总算有了个结果,便是做他游家的媳妇。
  她的丈夫很知道顾怜她。如同要弥补前半生的跌宕般,他给予她的是安稳宁静的生活,
细水长流。有了空他就跟她细细地说话儿,不厌其烦,纵然得不到回应。他逐渐学会从她的
眼神中探知意向。温玉的眼睛还是活的,虽然她伤了血脉,心里想着什么,总是要过很久才
能穿越体内那些弯曲破碎的脉络,到达眼眸。
  他不嫌弃她。为她端水喂饭,擦身拢头,以至收拾便溺,一切的繁琐肮脏的活计。
  你不脏。他总是这样说,当她羞缩自惭的时候。
  温玉,你已是我的亲人。我心中爱你敬你,于我,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干净的,你
明白么?
  他也跟她说许多琐碎的事情。有时读一些书给她听。温玉知道了他从前是成过家的,在
年轻的时候,娶的是一位闵氏娘子,早已亡故了。并未留下儿女。
  ——是在你认识我之前么?
  她用目光,迟慢而吃力地表示出她的疑问。
  ——是的。在识得你之前,她已逝世了。如今葬在我家的祖坟里。他答。
  等我死后,要和她一起葬在游家的祖坟里,陪在你身边。她心想。她并不嫉妒他的亡妻
,她与她,都是他命里最亲的人,要一起走到死的。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是真的,这就够了。
她把眼珠缓缓移动着,微笑望着她的丈夫,非常地安心。
  这样过了三年。她的病竟然一点点好起来——很慢很慢,但确是在好起来。渐渐地,她
的头颈能够转动,也可以显露出或喜或嗔,简单的神情。对于这一切,她与游江只是安静地
接受,并未惊喜交集。两人都觉得目下的生活已经习惯了,倘能更好一点,当然最好,若不
能,也没什么。就这样,上天已经是足够厚待了。
  她的肢体亦逐日恢复生机。似从前那般随意行走是不能了,却不再萎绝如死木。可以慢
慢地举动转侧。晚间在衾被里他为她摩擦手脚,感觉冰冷僵死的肌肤逐渐回复温度与柔软。
于是在结缡三载之后,有天他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
  温玉费力地举起双手,搂住身上男人的脖颈。她闻到他皮肤上熟悉的味道……三年了,
她已经习惯他的身体。习惯了他每晚在身边,将她抱在怀里。而这个事,反倒可有可无了…
…其实她也只是想有他抱着她入睡而已。每天清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就足够
了。但为什么从前她不明白呢。啊……从前……她不去想了。他是在竭尽全力,很温柔很温
柔地待她。那一瞬间,仿佛把他全部的温度,把他自己,都给了她。
  她很满足。从来没有过的。倒是他,伏在她身上竟落下泪来。温玉仰脸在他瘦削的肩膀
底下,带着她那一贯淡漠的表情,摸摸他的头发。
  一年后,她为游江生下了一个儿子。游江说,待孩子大了开蒙读书时再取学名并表字。
于是起了个乳名儿,唤做阿伟。
  自从得子,夫妻俩一心一意地带大阿伟。雇了个仆妇。温玉虽然行走仍是不便,给孩子
喂奶、换尿布之类事务已可胜任。到阿伟会得说话之时,她也能够慢慢地发出不太清晰的、
简短的字句来了。
  那年夏天,阿伟已经满地乱跑了。先一日那仆妇说家里兄弟媳妇要生产,人手不够,得
回去帮忙接生。清早起来烧好了一天的饭食,打发游江吃过了早点上塾里去,她便也挎上包
袱走了。
  你一个人看得了阿伟么?这小孩子最近皮得很。要不要邻居家里找个大娘来陪你一天?
游江道。
  他很乖,没关系……温玉一字字道,你……不用担心,快走吧,莫去迟了,叫人笑话…
…先生……还逃学。阿伟很能干,桌上有饭菜,他自己会吃。反正,午后你就回来了。说着
招手唤,阿伟,过来……爹爹要上塾去了,跟爹爹……说再会。
  爹爹再会!今天记得再给我买小老虎回来哦!这个只有一头,都没人陪它玩!阿伟手里
捏着茶叶蛋,骑着板凳咣当咣当过来,指指自己怀中小泥老虎道。

  送走了游江,她便坐在他们这个小小院落里一棵老槐树底下乘风凉。坐个竹凳,把一本
书摊开在膝上慢慢地翻。阿伟自得其乐,在一旁自个儿玩得很是起劲,嘴里一忽儿呜哇乱叫
模拟着打仗,一忽儿又絮絮叨叨地跟他想象中的许多伙伴对话着。这孩子从小乏人照料,伴
着行动不便的母亲与一个年老仆妇,早已习惯自己哄自己玩。她有时从书页上抬眼瞥他一下
,见他还在骑着他的“战马”满院兜风,便又放心地回到她的书上去了。不知不觉,觉得太
阳有点晒在背上了。温玉眯起眼睛望望,日头已经高挂,这槐树荫底下虽然阴凉,也抵不住
炎夏的烈日。该进屋去了。她合上书,扶着树干,慢悠悠立起身来,唤道,阿伟,跟娘进屋
去玩罢,这会儿热啦,再满地疯跑,当心中暑!
  阿伟已经不骑着他的板凳。他不知从哪折了许多白色的香花来,正蹲在草丛里专心地把
它们编成一串,再套在脖子上,洋洋自得。她见了不由好笑,喝道,阿伟!丫头才带花儿,
你……你是小子还是丫头?还不快点摘掉!
  阿伟歪着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反正我喜欢带花儿!娘,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哦,给
你带几朵好不?他炫耀地展示着颈上的花环。温玉啼笑皆非,只得哄他道,好,那我们进屋
去。阿伟是乖宝,跟娘回屋里,娘给你编个小花篮。
  谁知阿伟却淘气起来,头一扭,道,不!娘才不会编小花篮呢!娘笨得很,娘连脚都是
让爹爹洗的!我不进屋,我就在这儿玩!说完撒腿又跑。温玉连连声唤,却又步履艰难,急
了半日也没挪了两步远,那孩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阿伟!你再顽皮,我告诉爹爹回来打你……我不让爹爹给你买小老虎了……她一片声喊
着,一急,口齿也含糊了。瞥眼看见阿伟又拣起了板凳,骑着咯噔咯噔地往他爹爹的书房里
去了,越发着急起来。游江的书房是在这院子西边,僻静的一小间,平日不让孩子进去,却
也从不上锁。阿伟多少有点怕他爹爹,爹爹在家,他倒不敢胡闹。今日见家里只剩娘一个人
,又明知娘是追不上捉不住自己的,便大胆闯进这素日的禁地去了。温玉生怕他毁坏了器具
、展污了书卷,一径隔着院子喊道,阿伟,乖孩子,爹爹的书房不好玩!过来,娘给你好东
西!
  喊了几声,并无回话。但听得阿伟在内翻箱倒柜,她正欲咬牙挪过那边揪出他来,只听
阿伟欢呼道,娘,你骗人,爹爹的书房可好玩啦!好多好东西……娘,你也进来玩嘛……你
看,真好玩,爹爹还有令牌呢!就像打仗的令牌一样!娘骗人,你说爹爹是教书先生,不是
大将军,那爹爹怎么有令牌呢?
  他一叠连声乱嚷。温玉听得不明所以,只得顺口道,是么?娘都不知道,那阿伟把爹爹
的令牌,拿来,给娘看看好么?
  只听“马蹄”声响,阿伟耀武扬威地奔过来了,一手执住“缰绳”,一手高擎着一面长
形物事,得意地挥舞着。在日头底下黑油油反着漆光,仿佛还描了点花样在上面,乍看是有
点像令牌。不知何物。都是他爹爹平日给他讲将军杀敌的故事讲多了,惹得这孩子成日家喊
打喊杀,上蹿下跳,半点不像他夫妇二人的儿子。温玉扶定了槐树,但觉给他手中物事晃得
眼花缭乱。
  娘!你看!爹爹的令牌!
  阿伟把那东西高高地举到她面前,叫道。

  [如果您读到这里还没有厌烦,请再听我讲一些过去的片段……那些破碎的、破碎的片
段。因为记忆,总是破碎的。]

  她说: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多时没开口,她的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寂
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
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低下头去紧迫地盯着面前的男人。那男人,只顾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
去,脊背弯成一张痛苦的弓,死死绷住……有些事情,如箭在弦。
  她在他后面。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
。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男人全身僵硬,只
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她故意也伏下身去,伏在案上
,跟他面面相觑。
  他没了屏障,只得也看着这张美丽的脸。一双眼睛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
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十八岁的美丽然而任性的女子……他的女学生。他闭
起两眼,忽而,有什么纤细温暖的东西抹在他眼皮上。
  她的手指硬把他眼睛撑开。咬着嘴唇,小小的面孔上有一种滑稽然却坚定的神情,坚定
得令他害怕。
  先生,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倔强地说。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八岁上家里聘了先生来,教她诗赋,教她书画。一切名门小姐
应该懂得的东西。
  于是她跟着先生,学他的诗赋,学他的书画。从八岁,学到十八岁。
  她十八岁,该出嫁了。她有个父亲自小替她定下的夫君。
  但是,我不嫁人!她说。

  你给我出去!他摔了书本,一手指门,胸膛不住起伏。小姐,请你自重!
  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先生,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他
们就要把我嫁掉了——
  ……
  漫长的沉默。终于他说,我们不能。小姐,你还是,请回吧。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
  先生,你讨厌我。
  他以为她走了。然而竟听到她在身后平静地说。他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她在门
口,呆呆地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
  想不到这才是你给我的真正的礼物。她点了点头,唇边露出微笑来。我十八岁生日,先
生你给我的礼物是这个。你讨厌我,好,我记住了。
  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页,往他脚下一丢。
  还给你。我不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反
正,你是不要我的……她转身出门,淡淡道,先生,我得去准备我的嫁妆了。你安歇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她转身走了。她说,她要去嫁人了。

  她说,先生,今年我八岁,先生多少岁?
  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扳着手指算,那是很大啦!先生比我大很多……先生,我真想做大人,
做了大人就不会老是被管头管脚了。
  他笑。你现在还小,要乖。
  我很乖啊……可是我要再过多少年才算是大人啊?
  你……起码得满十八岁吧!那时你就是大姑娘了。
  那时我就和先生一样大了。
  不,那时,我就老了。
  她趴在他肩上转动着眼珠。忽然鬼鬼地笑。
  你笑什么?
  她摇头。我不告诉你!

  她足不出户,准备了很久的嫁妆。然后她去对父亲说,我反悔了。不嫁了。
  胡闹!女大当嫁,不嫁,当尼姑么?
  她说,要么不嫁,要嫁的话,只嫁一个人。
  她说,父亲,把我嫁给先生吧。
  她说,我已经把身子交给先生了。
  他为她的诬陷与无耻所震惊。在百口莫辩的境地中,在她父亲的雷霆大怒下,张口结舌

  你胡说……他只说得这一句。忽然看到她苍白平静的脸,仿如不干己事地,对他凄然一
笑。

  她十二岁上偷看西厢记,被他发现。扬言要去交与她父亲。她涎皮笑脸,装作哭天抹泪
,从后面扯着他的衣服,百般央告。好先生!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敢了。
  呜呜,先生,我都认错了……
  先生,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先生,最多我明儿多背几篇列女传啦……
  最终她被他的面色吓坏。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她呆呆地放脱了手,坐
在椅上,这回是真哭出来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她用手蒙住脸,绝望地哭泣。
  他在门口悄悄地转过身来。

  东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并没相信她的弥天大谎。然而他不能再在她家里呆下去了。
  何况学生已没了,先生留着还有什么用。她先于他而离开了那个家。一个人。谁也不知
道她去了哪儿,闵家把个待嫁的小姐丢了,这事轰动一时,成了满城里人们的笑柄。她的夫
家义正词严,当即退掉这个还没过门便私逃了的媳妇。谁知她是死是活,就是还能回来,也
万万不能再要了。亲家老爷领着儿子,亲自把当年的文定摔还在他们家大门口。
  谁知她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东家,她的父母,闵家老爷太太不在世
了。亲家退婚的当天,闵老爷便一口气吊了过去,及后没拖两日就过身了。临死前,他喉咙
里涌着痰鸣,切齿诅咒他的女儿。
  我没有她这个女儿!闵家没有她这个人!——他叮嘱他的夫人,记着!将来那贱货倘若
回来,不准她进我的家门,她死了,我闵家的坟也不容她!祖宗都容不得她呵!贱货,她不
是我的女儿,她就是死了做鬼,也是个下贱的东西——我等着,到了那世里,我等着看她的
下场!永不超升、永不超升呵——
  最后一口气,乱着给他擦洗移床的时候,东家还叨念着。那贱货死了,不准她埋在我姓
闵的坟里……不准……
  东家最后的日子是他帮着太太操持的。等葬了东家,太太也去了。
东家不恨他,他知道。他心里明白,他只恨他那丢尽祖宗脸面的女儿。为此他诅咒她,以最
恶毒的语言。
  他也恨她。但是事情完了,他背了包袱离开这宅门的那天,忽然想起从前某天,他对她
说自己不能一辈子待在她家里,总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她便问道,先生,那如果有一天是
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笑着回答,不会。

  ——————————————————————————————————————

  在正午灼烈的阳光下,温玉垂下头,轻轻接过阿伟递过来的那物事。它也被日头烤得发
烫。
  黑漆灵位上,金漆写着字:闵氏温玉之位。
  娘!我们一起来玩爹爹的令牌吧!
  阿伟在一旁跳着叫道。听起来很遥远。
  很远。温玉觉得看不到她的儿子,她张了张嘴,道,阿伟……声音忽然哑了。她只把两
手紧紧攥住了那东西,仿佛要捏碎它。
  它在她手心。很烫,很烫,很烫。
  烫得要烧起来了。
  ……她觉得她真的烧起来了。

  [他们的结局。最后,什么故事总有个结局。不是吗。]

  后来他在邻近的一座小镇里找到了她。她生病了,躺在拥挤肮脏的棚子里,跟其他以替
人缝补浆洗破衣裳为生的女人一样,面目污垢,憔悴支离。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仍然要在他面前坚持她的倔强与任性。
  你不用可怜我,来看我。我不稀罕。我所做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在这里
自作多情,怎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才……
  她说。然后咳嗽起来。
  我不愿你看到我这样子。
  她把一床破棉絮蒙在头上,死死拉着不肯让他掀开。一如儿时她因为顽皮被他责罚,耍
起小脾气来的模样。非要他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才肯言和。
  ……反正你不要我……
  又道。
  他流下泪来,说,我要。

  他把她接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养病。养了几日,有一天她忽然问他,先生,你相信人死了
以后会有鬼魂么?他呆了呆。
  不相信。
  我信。她说,然后笑了。先生,等我死了之后,我会再回来找你。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先
生了,你会要我吗?
  她又殷切地望着他,追问。那时你就不会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把手按住她。她身上很烫了,烫得要烧起来了。
  你别乱想,好好养病。
  等我变成了鬼,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她固执地一定要问。最终他说,可以。她又微笑。
  先生,温玉记得了。你答应过我了。

  先生,我以后,都会乖了。
  那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她躺下去,死了。到死他也没有告诉她关于她父母的
死讯。他对她说,他们很好。他们原谅了她。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她死了。他还活着。
  一直活下去。


  那天午后散了学,游江从塾里回家去。他牵记着妻儿,怕那小淘气阿伟又捣蛋,累坏了
他母亲。因此他走得很快,只除了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一只泥塑的小老虎。他答应过阿伟,大
人是不能骗小孩的。不然小孩会学样。
  因此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他老了,已经五十岁。但是记挂着家中妻儿的时候,他可
以走得像年轻人一样,箭步生风。

  游江把小老虎揣在怀里,推开他家的院门时,没有看到阿伟像小猎狗一样从角落里突然
大呼小叫地扑到他身上。阿伟!温玉!他唤着妻儿,没人应声。
  他茫然立在门口,游目望去。在两侧题着“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对子的
黯旧红漆板门之内,空的院落,遍地撒下夏天的白花花的阳光。一路踏着进去,恍惚脚下踩
着火焰。

  阿伟!温玉!……

  他突然停止了呼唤。他看到,在那棵老槐树下,有一滩已为泥土吸收的血水。还留着点
深红的迹子,其实看去与周围褐色的土地没有多大分别。
  要不是因为正好掉在那里的那件东西,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滩痕迹。
  静静躺在泥土上的黑漆的牌位。金字醒目。
  闵氏温玉之位。

  他慢慢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低下头。
  就那样站在那里。

  [遗落人间的。最终。]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他送给她一卷花鸟册页做贺礼。是他自己画的。从前她一直
想要。
  啊!谢谢先生!让我来看看,都有些什么花儿?
  她雀跃道。就在案前坐下来打开它,他微笑着立在她身后,越过肩头,看着纤细的手指
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
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地从她的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
  后来翻到一页,她顿了顿。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这一页也翻过去了。

  那页上,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
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
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完]




  后记:温玉的故事,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最初是由于中国民间的“鬼妻”传说。在一些
这样的传说里,男子娶了鬼魂或是尸体为妻(表说我变态……人家原故事是这样说的,那个
女僵尸很漂亮,而且温柔,只是罕言寡语,并不能饮食活人的东西。),总是在美满幸福子
女成群之后,由于男子或旁人触犯了一些禁忌如不能令鬼妻见日光、不能让她吃人间饮食等
,使得鬼妻魂飞魄散,从此销声匿迹或是变回干瘪的尸体(这个就有点煞风景了)。并且通
常还总要连同她所生的子女一起(果然狠)。本文中母子化为血水的结局亦是曾有所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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