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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es (只是一个路人), 信区: Marvel
标  题: 第二类死亡 30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Sep  1 20:04:32 2008), 站内

  30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在灵堂里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是大学的同学
,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几个50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认不出谁是韩晓峰的
父母。我跟熟人们匆匆打着招呼,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韩晓峰的女朋友回了礼,我便退到
一边,默默注视着韩晓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面对他
的死亡,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你真幸运。”我在心里对韩晓峰默念着,“虽然死了,大家都还记得你。”我感觉到
自己心里甚至对韩晓峰有了嫉妒的感觉,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经消失之后,仍旧这么多人为了
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云桐死了呢?我打了个寒颤。
  “江聆,你来了。”徐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朝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再
看了看韩晓峰的照片--对不起,韩晓峰,我本来应该为你而悲伤的,可是今晚我的悲伤已经
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够剩下的只是一种欣慰--他至少不用经历比死更加恐怖的
事情。
  徐丽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痉挛留下
了明显的痕迹,她误以为这是为韩晓峰而造成,连声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阵漠然。耳边听
着她在絮叨着韩晓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却飘忽得很。灵堂里的光十分昏暗,人们像幽灵一样
轻手轻脚地走路,好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韩晓峰的死和别人是不相干
的,除了他至亲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会因为韩晓峰的离去而改变,甚至悲痛也不会持久,
也许一转眼就会因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来--我已经看到灵堂里有人在小声地笑了,似乎说到
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人们缅怀死者,更多的也许只是缅怀自己的过去,并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几个人站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的目光直接和我对视,我愣了
一下,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开人群走了上来,当他走到灯
光下,我已经认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云升街六号对面的邻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引起了徐丽的注意,徐丽看了看他,小声问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们跟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江聆,徐丽,你们好。”
  我没有作声,仍旧望着他。徐丽疑惑地笑着,露出询问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余非,”他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是你们的校友。”
  “哦,幸会幸会!”徐丽的语气十分生疏,显然她并不知道余非是谁。
  而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看了看我,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谁,于是凄惨地笑
了一下,跟徐丽打了声招呼,对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我们走到了殡仪馆外,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挂在四周树枝上的小灯泡将眼前照得通明,
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树丛中晃动着美丽的色彩。我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避过在殡仪馆
门口进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他主动开口了。
  “嗯。”这个回答让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我
的校友,你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过去还是恋人,对不对?”真奇怪,说出这些话时,我
没有像往常一样慌张和脸红,这让我感到惊讶,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妈妈,你看,我
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徐丽告诉你的吧?”他也不觉得惊讶。
  “是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这句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阳关?”
  “是的。”
   “你被人遗忘了?”
     “嗯。”他凄然一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句诗让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会被人遗忘,对吗?”
    “对。”他将脸别到一边,把面孔藏在了阴影里,我也缩了一下身子,将下巴埋了
起来。
  “然后我们都会变成‘看不见的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知道。”
    “这是不是一种传染的疾病?每个接触过得这种病的人都会消失?”我问,“这是
不是就是世界末日的惩罚?”说到这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也许全世界的人都
会被传染,这样我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余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传染的,但是,你说得对,也许这是世界末
日的惩罚?”
     “也许?你不是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听我说事情的原因还是我们过去的故事?”他期
待地看着我。其实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毕竟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无论我们
以前的感情怎样,现在我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然而,看到他那种期待的眼神,想到被人遗忘
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么一个机会

     “从你的遭遇开始说起吧。”我说。他惊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始了他
的叙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一生,却浓缩在短短的一段话里,这真
是让人悲哀而无奈。他说得十分动情,可是我却毫无感觉,虽然他说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情,我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没有继承她的感情。说到后来
,他伸手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仿佛一
只失去了主人的宠物。
   “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他苦涩地说。
     挂在树上的灯光被被人调得忽明忽暗,我和他也在明暗之中交替着,总不能同时
出现在灯光下,就好像两个时空的人,他从另一个时空里带来一段往事要我接受,而我觉得
那并不属于我,就像已经割掉的手臂再也无法复原,失去的记忆和感情,也无法恢复了。我
们两人都知道这个。虽然他说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又说了一两句,他忽
然沉默下来。过了几分钟之后,才重新开始,这次说的不再是我和他之间的故事,而是他被
人遗忘的过程,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仿佛听到鼓点在耳边敲响,起初是轻轻几下,甚至
听不出在敲打,越往后,鼓点声就越快越重,以至于成为急风暴雨般的雷鸣,让人感到窒息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我仍旧记得他说的那一番话。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
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
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
,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
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
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
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
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
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
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
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
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
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
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
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
,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
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
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
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
,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
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
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
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
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
:‘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
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
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
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
,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
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
,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
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
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
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
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
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
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
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
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
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
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
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
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
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
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
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
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没多久,我发现他们在偷偷地毁掉我的东西,譬如我用过的笔、我亲笔签的合同、我
做的策划案等等,每次都被我发觉了,被我发觉之后,他们都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好像连他
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在当时,我却感到十分的愤怒,我觉得他们是故意这么对我的,为此,我还和几个男同
事打了一架。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我将自己签好字的合同地给客户,客户正准
备签字时,我们两人都愣住了--我们发现这份合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撕成了两半。客户
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给他,他一边责备我一边拿过去,我还没有反应过
来,合同又被他撕成了两半,而他浑然不觉,发现手头的合同又被撕毁之后,他没有意识到
这是自己做的,反而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故意作弄他。那次我没有再解释,我终于发现,这些
事情已经没法解释,好像所有的人都疯了。后来我留意上了这事,发现不光是同事们,连我
自己,也有意无意地在毁灭着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东西,我没法解释那是什么感觉,因为它似
乎不是明确的意识,只是当我看到某样东西,并且意识到它是我的,某种强烈的冲动就产生
了,当我清醒过来时,就发现它已经被我亲手给毁掉了。而我的那些同事们则好像根本不会
清醒,他们毁掉了我的东西,除非我提醒,否则不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次的事情影响了公司一笔很大的生意,我没法再在公司呆下去了。老总命令我出差
去另一个城市,完成我几笔单子的扫尾工作,然后便自动辞职。对这个安排,我没有理由提
出异议,平心而论,依照那段时间我的表现来看,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相当人道了。老总还
说,等我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了,随时欢迎回来,虽然这只是一句客气话,也让我心里舒服了
些。在离开那座城市前,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变得极其多愁善感,对这座城市我认识的所
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留恋之情,虽然我只是要离开一小段时间,心中却有种生离死别的缠绵
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吸毒的人对毒品的渴望,无法遏制,无法抵挡--我甚至连抵挡的念头
也没有产生,你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以为自己真的那么爱他们所有的
人,既然这样渴望见到他们,为什么要抵挡这种冲动呢?被这种情感操纵着,我转遍了整座
城市,见到了每一个我曾经打过交道的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也想方设法打听到他
们的下落--似乎不见到他们,我的生命就不完整。因为关于我精神异常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
知道了,我所见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见到我,他们表面上很客气,眼神却很冷淡,有时候我
费尽周折找到一个人的家,那人却连门都不让我进去,就站在门口随便和我敷衍两句,奇怪
的是,对这种情况我并不感到生气,只要一见到我想见的那些人,那种强烈得像洪水一样的
思念,仿佛突然从某个闸门泄露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我就会奇怪自己为何
会有那样奇特的感情,对眼前的人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交谈--何况有些人甚至还是我所讨
厌的--但是,对已经见到的人的思念消失得越快,对其他尚未见面的人,思念也就越深。那
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我彻底疯了,我知道这个,却毫无办法。
  “见过所有的人之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出差。在火车上,经过某个
地方时,路边烧起了一堆大火,看着熊熊的火光,我感到异样的兴奋,没多想什么,一抬手
就将自己的包给扔了出去。扔了包之后,我觉得很高兴,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到了
出差的城市,下车到了酒店,准备开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身份证和手机
、文件都在那个包里,没有身份证就没办法办理酒店住宿。没办法,我只好走了出去,摸了
摸口袋,幸好钱包还在,里头还有几百块钱,我的银行卡也在里头,有了这些,我随便找了
一家私人旅馆住了下来,多塞给经理一点小费,他们也就没有看我的身份证了。住进旅馆后
,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没告诉你我丢了东西,最近我已经习惯丢失自己的东西了
。到了需要去见客户的时候,问题来了--客户的号码都存在手机里,没有手机,我没法和他
们联系。于是打电话回公司,想找公司的人要客户的电话。公司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接电
话的是公司的前台贺雨,她报完公司的名称之后,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把我遇到的事情
说了出来。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余非,她在那边自言自语:“
余非是谁?”我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的确是贺雨没错。我说:‘你开什么玩笑
,别闹了。’她本来脾气就很急,听我这么一说,声音骤然高了起来:‘谁开玩笑?你到底
找谁?’我不想和她吵,随便说了一个同事的名字,那同事过来接了电话,我又把刚才告诉
贺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和贺雨一样,他也打断了我:‘你是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有
些明白发生了什么,胸口好像被一个大锤猛然锤了一下,半天没回过气来。过了半晌,对方
不耐烦地催促我,我才慢慢地说:‘我是余非。’不出所料,那同事也和贺雨一样,很不耐
烦地问我:‘余非是谁?’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你们公司没人认识余非吗?’对方越来越不耐烦,我在话筒里清楚地听见他朝着别的方向问
了一句:‘你们谁认识余非?’通过话筒,我听到一片声音说‘不认识’,不等他转述,我
又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哦,打错了,谢谢。’挂上电话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微
弱的声音原来就是我自己。
  “我就这样被公司的同事忘记了。这种事情沉重地打击了我,我摇晃着身子走回旅店,
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再来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走到旅店门口,柜台上的姑娘拦住了我:
‘要住店吗?先办理手续吧。’我惊讶地看着她,说出了我住的房间号。她翻了一阵记录,
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么个客人。如果你当时在场,一定会觉得我的表情惨不忍睹,我虽然看
不到自己的脸,却分明感到它呈现出陌生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表情,所有
的肌肉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扭曲和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完全不受我自身的控制。
不光如此,我的全身也都在颤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那姑娘害
怕地看着我,我竭力运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严重结巴着说:‘给……给……我看……看…
…’因为结巴得太厉害,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用力朝她走过去,双腿一个劲地
打颤,膝盖时不时弯上一下。这个样子吓坏了那姑娘,她尖叫一声就从柜台跑出去了,我没
顾上理她,用力拖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正在各自为政地胡乱活动着的身体移动到了柜
台,抖抖地拿过那本住宿登记本,那个大本子已经被那姑娘翻到了最新的一页,的确没有我
的名字,然而,我可以看出,这本记录最新的一页已经被撕去了,留下来的部分是重新誊写
过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那姑娘已经叫来几个彪形大汉,几个人拎起我朝外一扔,我
就倒在了地上。
  “我在地上晕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感觉他们又抬动了我几次。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深
夜了,我发现自己被他们扔在垃圾堆的边上了,垃圾恶臭熏天,远处的霓虹灯照得我眼前花
花绿绿。我动了动,发现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但力气还没有恢复,肚子里饿得厉害,便到
一处夜市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吃饱了肚子之后,一个人走在路边,这才有能力来想想自己遇到的问题。我知道自己
已经被公司里的人彻底忘记了,连一点我存在的证据也没留下,而更可怕的是,忘记我的不
仅仅是公司里的人,连刚才那旅店里的人也忘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好像
有什么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语一样。我感到极度恐惧,偏偏周围又特别安静,好像世界上只剩
下我一个人了一样--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我,那么,在我的世界里,的确就只剩下我一
个人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遗忘有多大的威力,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
找了一个电话亭,给你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你才接听,睡意朦胧地问我是谁,这让我
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每次我一打电话,你就能立即听出我的
声音。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怕我一说出我是谁,你就说不认识我,那样我最后的希望也
没有了。我就像一个明知道会死的人,在拖延着死亡的最后几分钟,紧紧咬着牙齿不出声。
后来你说你要挂了,我才说:‘我是余非。’说完之后我连气也不敢喘,等着你的话将我砸
死--预料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你很快就欢快地喊:‘余非!’一听你的语气我就放心了,我
知道你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连大腿都被汗湿
了,我高兴地喊着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你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惊讶,问我为什
么一天打两次电话给你,而且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才意识
到现在有多晚了,本来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又觉得你没法相信这种事,反而会担心,便
随口找了个借口。我们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东拉西扯,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没
有忘记我,能够和你这样没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够了。
  挂了电话之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又产生了,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么明确,也是那么奇怪
,你知道吗?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户,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你知道那是种什
么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流浪,这座城市有些地方是黑色的,
看不到一个人;有些地方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喧哗,可是都和我没关系,虽然在南城
有你惦记着我,可是南城太远了,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漂浮,需要一个
支点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而那个客户就是我需要的支点。真的,在那一刻,我对
他的思念超过了对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对你的--后来我知道那是那种让我被人忘记的力量在
作怪,可是想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感情似乎也的确可以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原本存在手机上,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随
着那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关于那个客户的一切,也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他的电
话号码忽然就蹦了出来,我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他那个时候还在外头唱歌,没
有睡,只是有点酒醉,我告诉他我是余非,他马上记起了我,并且问我为何白天没有去找他
。又多了一个人记得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了个地址,我说马上去
找他,他也没有拒绝。
  “到了那个地方,那客户见到我,很热情地拥抱了我,并且将我介绍给其他的朋友。我
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热情,我心里更加高兴了,我想就算以前
的同事们忘记了我,我还可以继续交新的朋友,还能拥有新的同事。一高兴,就喝了好几瓶
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当我回到那个包厢时,刚一进门,所有人都望着我,我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我那个客户开口道:‘你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说:‘我是余非。’他们说:
‘你走错门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就走了出来。
  “出来之后,我没再坐车,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
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就在那间歌厅门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一走进
去,几个女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请我在沙发上做好,她们转身去帮我办住宿登记,这次更
加宽松,身份证的事情连问都没问。我一瞧那几个女人就不是良家妇女,但在那种情况下,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一会,其中一个女人转身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立即问我要住什么
房间。我觉得奇怪,这话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她哼着歌转身去给我办理住宿登
记去了。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女人也转过身来,看见我,热情地走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住宿
。这下我知道不对头了,但还是没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们来来回回问了我无数次需要什么房间,其实我已
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们一转身就把我忘记了,比其他人忘记得更快,如果说我身上有
什么诅咒的话,那么这种诅咒的威力显然是越来越强了,我已经变成和那些只有我记得而别
人不记得的人一样了,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于是对他
们的恐惧消失了,对自己处境的恐惧却更加强烈。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不但会让我失去以前
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结识新的朋友了。没有过去,连未来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
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这几个女人还在理睬我。本来,像这种女人是我最不愿意理会
的一类人,我从来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
只有她们不问;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陌生而拒绝我,只有她们好像招呼熟人一样,虽然从来
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地说:‘唉呀,你来啦!”虽
然这只是她们职业上的习惯,却也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人遗弃,至少还有人关心我。更
何况,那时候我累极了,这里至少还有张沙发可以让我靠一靠。
  “我就这么坐了好几个小时,旅馆里通宵营业,那些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是有男人
走进来,带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也总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进来,看到我就跟看到熟人似
地热情招呼。
  “后来,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妆化得很浓,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我,和
其她女人一样,她也粘上来跟我打招呼,还请我抽烟,我说我想喝啤酒,她转身就去柜台拿
了几瓶啤酒过来,回过身放到我面前说:‘你就喝个够吧。’听她这么说,我蓦然抬头望着
她:‘你说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吐着烟说:‘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吗?我陪你喝,你记得给
钱就行。’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她记得我!她没有像其她人一样转身就忘记我
!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便自己走到她背后,她立即转过身来,笑着道:‘你干什么
?吓唬人家?’我终于相信她的确认识我了,这种被人认识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尝过了,
似乎早已孤单了几个世纪。”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咳嗽一声,“我害怕那种孤单的
感觉,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现在溺水的我面前,所以,当她拉着我上楼的时
候,我没有拒绝。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会才明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还没有醒,我
仰面躺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看到我--没用多
久我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样,她也看见了别人不会记住的人,这表示,她
很快也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个,我忽然对我身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柔情,我
转过身抱着她,她还是没有醒,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心
里想着你,一时之间,仿佛她就是你,于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有些为她焦急,她被我越
来越用力的拥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为我还想做些什么,也就转身抱住了我--我仍旧没有
拒绝,实际上我自己也渴望这样。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消失了,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遥远的海
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体是真实的,而我知道,连我们也会最后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钱都留给了她,想想觉得少,索性将钱包一起
给了她,并且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她非常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没有
解释什么,转身走了。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将我送出门,她老想问我什么,可我没给她机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些事,就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迟早会自己知道的。最后我回头
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焉了的
菜叶。我觉得仿佛是我遗弃了她。
  “一直走到看不见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来,我感觉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仍旧
发生这种事情,我仍旧不会有别的选择,一想到这点,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
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甚至连罪恶感也没有,而这种事情,在以前恰好是我
最厌恶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理所当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我觉
得你已经很远了,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你没法理
解我的感受。
  “这个时候,那种思念又来了。这次思念的对象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这种思念一旦
产生,就无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他们仍旧记得我是谁,
就像你一样,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把我忘了,就像那个客户一样--我已
经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没有忘记的我的人,不是不会忘记我,只是还没有见到我,一旦与我
见面,那种诅咒就会将我从你们的记忆中消除。这种思念让我恐惧,因为我不能抗拒,我只
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然后看着他们忘记我,看着他们把我当成
陌生人。
  “我试图抵抗那种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也没法抵抗。最后我还
是上了公共汽车。钱包已经给了那个女人,我身无分文,司机看了我一眼,要我投币,我说
好的,便朝车厢后走去。他头也没回一下--他已经忘记我没有打票了。下了车,在火车站附
近的超市里拿了点吃的,我漠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拦住了我,要我出示电脑小票,我说好
的,飞快地从他身边钻过--他也一样没有回头,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人
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规范在这种全新的情况面前都粉碎了
,那些规则对我没有约束力,也没人要求我遵守这些规则,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一个习惯
了遵守规则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规则的约束,那种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
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实我内心隐约渴望着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
派出所,让我坐上几天班房,对我来说似乎也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有好几个人像我一样拿
着许多东西钻了出来,我们相视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你也许要说,既然是同样的
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散发出一股难
闻的恶臭,这种恶臭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在我自己还没有被人忘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
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人们会发出这种气味--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其中有一
个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样臭气熏天,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无论多么
渴望和人亲近,这种臭气还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互相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赶紧
四散开了。即使他们已经离去了,那股恶臭还是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吐。”他说到这里时,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但是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任何
难闻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那种味道,只有当你自己被人遗忘之后,你才可以闻到。”他苦笑一下
,继续说下去,“因为没有人能记得我是谁,我顺利地上了火车,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看
到我,既惊讶又高兴,问长问短,我一直紧张地移动着,不让自己逃出他们的视线,这样他
们记住我的时间就能久一点,哪怕只是长上几分钟也好啊。他们很久没有看到我,兴奋地拉
着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家里太舒适
了,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猛然坐了起来,心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厨房走
去--那里正传来饭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声--看看客厅里挂的大钟,我竟然独自一个人在沙
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他们把我忘记好几个来回了。我觉得异常难过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谁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发出嘈杂的声音。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
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想他们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吃这些东西
了,这么多菜,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他们很快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
他们会不再记得这原本是为我,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准备的。我正在这么想着,妈妈一抬头看
到了我,高兴地招呼着我,让我到客厅里看电视。这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想到她还能
认出我!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我
连忙转身走出了厨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怕他们看见。
  第一眼看到这张空白的脸,杜仲也是全身一麻,似乎被电击了一下,头发根都仿佛立了
起来。然而,他立即想到,这很可能是于慧慈戴上了什么面具故意在吓唬人,这么一想,他
的手便伸了过去。
  他和于慧慈的距离很近,微弱的一点灯光只能照着人的上半截身体,他的手悄无声息地
伸出来,旁边的萧雪晴虽然能看到一条手臂的剪影,但正面的于慧慈只能看到手掌的截面,
由于目标太小,和黑暗中人们晃动的影子混合在一起,于慧慈没有发觉,直到他的手掌碰到
了她的脸,她才蓦然朝后一闪。
  虽然只是这么短短一个瞬间的接触,但杜仲已经分明地感觉到,那张白板般的脸上,并
没有戴任何面具,触手是细腻润滑的皮肤,带着一种异样寒冷的感觉。
  灯光在这个时候完全熄灭了,教室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杜仲用力抽了一口冷气,猛然缩回手来,全身的汗水如同溪流般涌了出来,右手掌里还
残余着于慧慈脸上传来的冰冷寒气,冷不防左边一只冰冷的手又伸了过来,他低声吼了起来
:“啊?”
  “是我。”萧雪晴颤抖的声音传来。
  其他同学没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在黑暗中发出各种怪叫,有人装出女人哭泣的声音
,有些鬼灵精怪的女同学伸着冰凉的爪子到处挠人,嘴里还发出“还我命来”的阴森声音,
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恐怖叫声,几个男同学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互相追打着,身边不时有人
走过,却不知道是谁。
  只有于慧慈坐的地方,安静如死,一点声音也没有。
  “于慧慈呢?”萧雪晴几乎把嘴巴贴在了杜仲的耳朵上。
  “不知道。”杜仲用喘气般细小的声音回答道。
  从于慧慈坐着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的寒气,仿佛有谁打开了冷库的门。
  “怎么这么冷?”后座一个男生大声喊。
  “鬼来啦!”有人怪叫一声。
  全班都炸了锅。
  灯光蓦然一亮。
  从灯光变暗,到灯光复明,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杜仲却觉得格外漫长。在他右手边的
座位上,于慧慈全身沐浴着明亮的灯光,坐得笔直。杜仲用力擦干脸上的汗,朝前探了探身
子,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于慧慈的脸。
  她的五官又回来了。还是那张漂亮得有些怪异的脸,只是表情已经改变了,那种招牌式
的露齿微笑,被淡淡的忧愁所替代。她朝萧雪晴递过一张纸条,萧雪晴有点不敢接,看了看
杜仲,杜仲点了点头,她这才接了过来。
  “我病,了不,能说,话。”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如果这句话没有标点,萧雪晴觉
得自己完全能看懂,但是加上了标点,意思似乎就不对头了,念起来也喘吁吁的,她将纸条
递给杜仲,杜仲也觉得怪,转头问:“你病了,所以不能说话?”
  于慧慈的头朝上一昂,仿佛被人强行抬起了下巴。杜仲和萧雪晴还没明白过来她这是干
什么,她的头又用力往下一低,似乎被人猛然按了下去,随后才恢复原状。这个动作又让杜
仲他们不理解了,他们也没敢再问,杜仲讪笑着道:“明白了。”
  刚说完这话,他觉得眼前一花,于慧慈脸上的哀愁蓦然消失,又换上了那副招牌式的露
齿微笑。从忧愁到微笑,这两种表情之间没有丝毫过渡,仿佛两副面具之间的替换,又像是
一段连续播放的录影带,缺少了中间的几桢,只留下开头和结尾,造成一种“闪入”的效果
,让人感觉突兀不已。杜仲从来没看过有谁换表情能换得这么快而彻底,对方雪白的牙齿让
他眼前有点发花,他低下头,从桌肚里掏出自己的杯子,招呼萧雪晴:“萧雪晴,你去倒水
吗?一起去吧。”说完起身朝教室后的饮水机走去,萧雪晴紧跟在后面。
  和于慧慈拉开距离后,杜仲小声问萧雪晴:“刚才黑灯的时候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萧雪晴点了点头,声音还有点发抖:“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杜仲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萧雪晴的眼神更加恐惧了,她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怎么办?
她今晚就要住到我们寝室了,还是住我的下铺!”
  “你多留意点,她确实太怪了。”杜仲同情地说,“万一碰到什么事,就给我发短信。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萧雪晴说,“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所以才会那样?会不会
传染啊?”
  “不知道。”杜仲摇了摇头。
  王老师走了进来,他们赶紧走回了座位,其他几个四处游荡的同学也连忙归位了。有同
学报告了刚才的停电事件,王老师点头说知道了,便负着双手在教室里巡视。萧雪晴心头打
鼓,有好几次想叫住从身边走过的王老师,把于慧慈的事说出来,但考虑到老师不会相信这
样的话,便强行忍住了。
  杜仲满脑子也在想着于慧慈的事,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女孩身上都透着古怪,甚至连她
写的那张字条也很不对劲——他将字条展开在自己的课本里,看了又看——除了断句不对之
外,于慧慈的字可以算很漂亮,甚至是漂亮过头了,就像她本人一样,每一笔划都异常公整
,横的水平,竖的笔直,乍一看和印刷体差不多,方方正正的,没有丝毫出轨的地方。这一
切都让他觉得不对劲,他刻意朝于慧慈那边靠了靠身子,想再次确认那种寒冷的感觉,但却
感觉不到了。再没有寒气从于慧慈那边传来,那种与季节不协调的寒冷,仿佛只是黑暗中的
错觉,连同那张白板般的脸,似乎都只是错觉。
  但那都是真的。
  正常人绝对不会那样。
  杜仲忽然心头一动:于慧慈,会不会也和周旭文他们一样,得到了亡灵花的礼物呢?
  想到这里,他凝视了于慧慈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知道亡灵花吗?”
  话音还没落,于慧慈就飞快地摇起了脑袋,她摇头的速度非常快,头发跟着飞了起来,
在脑袋周围形成一圈黑色的晕,这让她的头看起来像个硕大的毽子,有点可笑,但又说不出
的瘆人。
  “真不知道?”杜仲咽了口唾沫又问。
  于慧慈的脑袋摇得更快了,仿佛上了电机一般,疯狂地左右摆动着,似乎自己没办法停
下来了。这么摆动着,谁也看不清她的脸,旁边的人都吃惊地望着她,林国柱抚着胸口道:
“于慧慈,你别吓人了,脑袋都快摇掉了!”其他同学的目光集中过来,王老师也走了过来
,见到于慧慈的动作,他也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了?”
  于慧慈猛然停了下来。
  她说停就停,头发和脑袋迅速恢复正常,脸上还是那副漂亮的微笑,王老师吓了一跳,
连忙把手缩了回来,小心地问:“要不要去医院?”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经拜访过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有的
思念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强大的力量,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我来
到了南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坟墓洒上最后一锨土。见你之前,我先给你打了个电话,将我
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说不是,我和你约好见面的地点,
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仍旧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觉得很有意思,便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你还是无忧无虑,可是你看到我之后,便愣住了,笑容
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脸色一定很沉重,我们这种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独、绝望
、迷惘--即使面对你,我也无法抛弃这种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壳,紧紧扣在我的脸上,我
想对你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像铁一样坚硬,再也没法笑得自然了。我的表情让你
吓坏了,我顾不得安慰你,只是连声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你感觉到了
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答应了。起先,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上--这是我的建议,我想让你看
看我的处境。我们各自坐在相邻的两张桌边,脸对着脸,一人点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
来了,可是我的却迟迟不上,服务小姐在我身边穿梭来去,每个人都问我要什么,我也告诉
每一个人说我要菊花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上茶,他们无数次地重复问我需要什么,我也
无数次地重复告诉她们:‘菊花茶。’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点过
茶。你看了很久,终于受不了了,自己走到我这一桌来,帮我点了菊花茶,这回,茶很快就
来了,直接送到你的手里,你将茶递给我,看了我很久,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说。你惊慌地看着我:‘那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没
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安慰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这么互相望
着,商量着怎么办,同时绝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为喝了茶,我很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
我怕我一起身,一转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
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里去。后来我们离开了茶馆,还是这么互相看着,我们一路走,一路
面对面地互相说着话,我牵着你的手,它在发抖,又湿又冷的小东西,像被射伤的小动物。
你说你不想忘记我,你还说了很多话,我都记得,可是我跟你说的话,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把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强忍着眼泪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记着,
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望定我,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你的视线
里,到那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作为情人最后的回忆,以后即
使见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说你要努力记住这一切,你说你不会让那种遗忘发生在你身上
。你真的不错,居然这么一直坚持了10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
。后来,你实在坚持不住,不知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闭起来,我心
里很难过,觉得你好像是死了一样。
  “你就这样靠着我睡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一条椅子上,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身
后一个花坛,万年青的绿色很浓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黄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长出来。
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来,就再也不会认识我了,而
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情人,也许你的梦里还有我,有时候你会露
出一种倔强的表情,我就想,也许你在梦里也在努力地看着我,你以为你还醒着,却不知道
那只是梦……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希望你睡的时间越长越好,汽车不断发出鸣叫声,每一
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胆战,幸好它们并没有吵醒你。你睡了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你一睁开
眼睛,就望着我,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说话。
  “你望了我好一会,疑惑地问:‘你是谁?’我觉得异常凄凉,却又有几分轻松--为了
这一刻,我已经恐惧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随便编了个谎话,说你
在路上晕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你一起身,原来被你靠
着的那半边身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我望着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够回头来看一看,可是你始
终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我,露出无法捉摸的神情。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很久,眼
泪从下巴上朝下滴着。我望着他,觉得他依旧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说
:“对不起。”靠着他的肩膀让我觉得很别扭,我和他之间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他的讲述而
拉近,消失了的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避开我,摇了摇头
:“不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灵堂里传来震天的哀乐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进出,明
灭的灯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没有。几个同学在灵堂门口探头探脑,徐丽也在其中,
他们似乎在找我。
  “他们在找你。”余非说着,先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同学们中间,大家都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有几个大学玩得比较好的
同学邀请我出去玩。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余非一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而这
些本来也是他的同学。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对他们说。他们失望地看着我,徐丽拉着我的胳膊不
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再也没有这样齐全的聚会了,大家会越来
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也许,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了--余非不就是
这样吗?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脸,转头对徐丽道:“好,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欢呼起来,有几个同学听到我们的欢呼声,走了过来,也加入了聚
会的行列。树枝上的小灯泡不知被谁调弄了一下,它们全部熄灭了。没有了它们喧闹的光彩
,四周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学们手拉着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们没有叫车,并排走在宽阔的
路面上。这时已经将近11点钟,殡仪馆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没有什么车,
马路属于我们,两边也没有什么店铺,路基下是朝远处延伸的菜地,然后便是田野。余非形
单影只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余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哄地围着他笑了起来,他也对我笑了笑。
    我们又笑又唱,过了一会,一个同学指着余非问:“那个人是谁? 他好像在跟着
我们。”
  “这是余非,”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介绍,“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哄。
  我们那晚不停地逛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个人都抛弃了矜持和羞涩,大家都知
道,我们不会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了,这是我们毕业以后第一次参加同学的葬礼,因为是第
一次,所以我们的悲伤格外重,而以后不会了,我们慢慢地长大,无论多少葬礼也不会让我
们如此动容,旧日的情谊将被新的朋友取代,记忆不会是永恒的。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可
是谁也不说,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闹,不去想我们的成长要抛弃多少曾经美好的东西
。这期间,我记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绍了多少次余非,这个举动不会让他们有丝毫记忆,但是
对我和余非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和余非之间仅有的残余,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强迫自己反
复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以祭奠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时光。



--
    既然回头,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何需誓言。
        昨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金光暖眉  夕阳自醉
 怎舍得你  带一身疲惫  笑着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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